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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一诺千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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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红色的舞台上,众人合着凄美的乐曲声,上演了一幕经典的场景。
七夕之夜,雄伟瑰丽的大殿之内,帝妃二人冰释前嫌,立誓从此永不分离。万千宠爱于一身,帝王从此不早朝。
只可惜好景不长,一夕之间逆臣谋反。叛军势如破竹,竟一路攻至都城,当此危难之际帝妃二人只得被迫匆忙逃离。
正应了那句: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大敌当前,为顾全大局,一国之君也不得不忍痛割爱,以毒酒赠佳人。
二人昔日之誓言犹在耳畔,岂料眼下佳人却要化作一缕亡魂随风消散。
明明还是七月天,却好像一瞬间如坠冰窟,心下只觉得寒冷刺骨。
远处徐徐传来阵阵琴瑟之声,悲凉的音色里,有身披战甲的将士风尘仆仆地赶来。
血色之中喊杀声和着惨叫不绝于耳,不知过去多久,传令的士兵终于带来了叛军大败的消息。
伴着惨烈的胜利之声,帝王得以重归故里。
只是长安城里再无昔日倩影,碧瓦朱甍之下再无如花笑靥。
琴声悠悠,远处仿佛有清越的女声在轻声哼唱:
“是谁家的女子生得这般貌若天仙,以致惊动了整个长安?”
“是谁曾经信誓旦旦,承诺着直至海枯石烂,也将生死相伴?”
……
歌声里唱的满是道不尽的相思,诉不尽的衷肠。
夜凉如水,寂静无声。浓重的雾色里,有守夜的宫人看见一袭明黄龙袍的男子在明月之下负手而立,遥遥轻叹。
“徽京城内的戏目繁多,其中这一幕却是最为经典。”
台上的表演还未散场,沈令兀自沉浸在戏中,就听见耳边突兀的传来一句低沉话语。
那语气如平常一样,听来也无不妥之处。只是待沈令转过头去看时,才察觉出一丝异样。
再如何刻意地抑制情绪,一个人的眼神终是无法隐藏的。
不知这位亲王是想到了何事?自二人相识至今,沈令未曾见过这种眼神出现在他的脸上。
那眼神忧郁而深邃,又带着几分置身事外的冷漠。
“这一段戏剧颇为感人,最后死于所爱之人之手,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落得个生离死别天人永隔的下场,也算是有始有终么?对此,沈令心下不以为然。
“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沈令回望过去,又道:“最终既已背信弃义,二人便算不得开始,既无善始,又何来善终?”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一声轻浅的话语脱口而出,只听得那人又道:“曾经二人花前月下是真,互许终身也是真。从来人生苦短,又何必太过在意结果如何?”
此番话语初时听来十分肆意洒脱,细思之下却不免给人薄情寡义之感。沈令自认不是多情之人,却也不会将“分离”二字说得如此之轻松。
这世上有些人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其面上越是若无其事,心底往往越是痛不欲生。
当下,沈令只是摇头笑道:“王爷此番感慨倒像是个十足的迁客骚人。”
“哦,此话怎讲?”似乎是未料到沈令会如此回应,豫亲王稍显疑惑。
“古来迁客骚人多失意,苦闷忧愁,心下便生出了无限悲观,眼中看到的、耳里听到的也便都成了悲剧。牛郎织女固然聚少离多,可人间之事却有不同。并非所有眷侣都不能朝夕相伴,也并非所有誓约都会反复无常。”
“本王以为子敬是以结果论成败\",豫亲王听闻此言并不生气,只反驳道:“所谓一念成痴,如若能够看淡结果,未尝不是件好事。”
“忽视结果而注重过程,微臣以为如此并不能算作真正放开。倘若无执念,也便无可期待,而无期待也便无所追求。既无追求,人生在世又有何乐趣可言?”
“以子敬之言,二人的开始便是一个错误。倘若事事均思及后果,世间又怎会有如此多的悲欢离合?”
二人的座椅之间不过隔着一个小桌,随着那人的一双墨瞳注视而来,豫亲王的身体缓缓倾向沈令的方向。
二人的距离近在咫尺,沈令能够闻到那人身上淡淡的香气,像是沉香的味道。
“王爷可知,君子一诺千金,即便日后为形势所迫,也不是背信弃义的理由。既然无法守约,当初又何必轻易立誓。”
不知是今日的情景所致,还是为那人的言论所影响。一时之间情绪被挑起,竟有些难以平复。沈令难得与人理论,未待深思,那些反驳的话语便脱口而出了。
君子一诺千金。
仿佛是听到了什么特别之事,如清风一般把那些烦忧之事都一一吹散了。沈令能够感觉到那人舒展的眉眼,和唇边细微的弧度。
有一刻,沈令以为自己身旁换了另一个人。
目若朗星,眉如墨画。一笑之下面容显得越发俊美。此时此刻,沈令方才有所意识,坐于他身旁的人正是有“高岭之花”之称的那位崇纪国唯一的异姓亲王。
“倘若如此,岂不是要错失了许多机缘?”耳边传来的轻声细语如同一团柳絮,轻薄而柔软,徐徐拂过面颊耳畔。
……
彼时二人谈古论今,你来我往各抒己见,全神贯注以致于连伶人们是何时退场的也未曾注意。
不多时,一片蓝色衣衫掠过窗口一角,二人的讨论恰在此时停了下来,慕声见此方低声提醒道:“逐月已在门外等候。”
“让他进来。”豫亲王沉声道。
话音刚落,只见得一个身姿缥缈的年轻男子出现在眼前,那人一身淡蓝色衣衫,容貌昳丽,身形纤细却不显单薄,一双瞳仁灵动,如水晶一般引人注目。
“逐月叩见豫亲王殿下。”
看来人自报姓名,沈令方知其身份。逐月虽然身为优伶,举手投足间却大方得体,并未有任何失礼的地方。想来徽京城内的名伶,定然与众不同。
“不必多礼”,豫亲王轻轻点头回应,又介绍道:“这位乃是翰林编修沈大人”,言罢看向沈令这边稍加示意。
“沈大人?”逐月听闻此言似乎颇有些好奇,一双瞳仁注视着沈令问道:“可是当朝探花、沈令沈大人?”
沈令心道自己与逐月素未谋面,不知他是想到了什么,何以询问的语气如此惊奇。
“正是。不知逐月公子有何见教?”
“原是逐月唐突了”,逐月言罢面上带着歉意,又道:“方才在门外偶然听得二位交谈,又恰逢今日演的是《新语长生殿》,逐月不请自来,不知是否打扰了二位的雅兴。”
想必此事逐月是有些自己的看法,这番话语听来十分委婉,却还是透露出一丝想要表达些什么的心情。
“无妨”,豫亲王仍旧是一贯的待人宽和,“方才本王正与子敬谈到这场戏,逐月可是有何见解?”
“确实如此”,逐月闻言点了点头,道:“自从安排了这出戏开始,逐月便觉得它是一场彻底的悲剧,每每表演都仿佛亲身经历般痛苦万分。”
以自身表演为载体,感情充沛之人总是比寻常人更为敏感,入戏之深也在情理之中。
沈令一时感慨道:“不想逐月公子竟是个性情中人。”
逐月脸上似有笑意,回忆道:“当初我曾与师傅商议,将这一幕戏略作删改。如今大家看到的已经与最初的故事大相径庭,是以才有了‘新语’二字。方才逐月听闻沈大人一番见解,心下深以为然,是以前来一吐为快,冒昧之处还望沈大人能够见谅。”
“如此一来,王爷可还有什么话要说?”沈令听到逐月的话勾起唇角笑道。半开玩笑的话语像是打赌赢了的孩子,带着一丝胜利的得意。
“看来今日是本王出师不利,竟然试图拉拢一个‘结果论’的忠实拥趸。”
豫亲王言罢,三人皆有笑意。
仿佛是友人之间亲切的问候,无伤大雅的玩笑令这一间小小的雅室之内显得格外温馨。此刻却是沈令入朝为官后难得的片刻安宁。
“来到馆内的客人多有各自的喜好,却不知沈大人喜欢什么样的故事?”逐月如此问道。
或许是平日里表演的缘故,他的嗓音比一般人更为柔和,有种特别的亲切感。
沈令不知这位公子是为何起了好奇心,又或是有意探究什么,在他问出口的时候,意外的并没有想要拒绝的意图。
“曲折离奇也好,平淡温馨也罢,能够打动人心便是个好故事。”沈令如此回复道。
“同为描写男女姻缘,若以结局来看,逐月以为或许《风筝误》更适合沈大人观看。韩琦仲虽与詹淑娟生出误解,却终是皆大欢喜,抱得美人归。师傅曾说,所谓姻缘二字,情投意合之外,也需天赐良机,否则也难逃鲽离鹣背的命运。”
这番话似是意有所指,一时之间雅室内寂静无声。
片刻过后,三人又闲聊了几句,不料中途被一个疑似仆从的人打断了谈话。见那人神情似乎是有要事,二人当下便一同告辞离开了。
目送着二人渐行渐远,逐月独自倚靠在栏杆旁,不知在思索什么。
但见那一张秀丽的脸上似有愁容,小厮试探着出声问道:“公子在为何事烦恼?”
一个是镜中花,一个是水中月。
“我并没有为谁而烦恼”,逐月矢口否认,言罢又轻轻叹了口气,喃喃低语道:“但见那二人相处的样子,一时之间我竟不知该羡慕何人。”
“公子方才可是说了什么?”小厮重复问道。只因为那声音太轻,以致于令他怀疑自己是否产生了错觉。
逐月闻言只是摇摇头,并未回答。此刻有谁能知晓他心下隐隐生出的苦涩呢?
呵,一诺千金。
偏偏此时脑海中回想起他在门外听到的只言片语。
此生他还能等到那个不会食言的人吗?这句话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上天,此时此刻都没有答案。
“子敬自称不通戏剧,不想却是一语中的。”
“正如世人皆知豫亲王乃是玉叶金柯,却鲜少有人知晓王爷还是一个琴痴戏迷。”
只见得街市之上,两位气质超然的年轻男子正谈笑风生,随着步伐渐渐隐没在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