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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廿八回 ...

  •   话说九月二十七日凌晨,玉山因见余贵妃昏死过去,悲得六神无主,连忙唤孙仁来救。那孙仁闻言,便将门前锦帘打起,一干太监宫女,御医随从,来来往往,足不点地。
      玉山茫然站在那湍急人流里,看周遭呼啦啦乱作一团,惊觉自己竟使不上半分力气,插不上半句言语,便愈加悲从中来。他掌不住往后趔趄了两步,伏在金漆雕花柱上,只是一味的哭。
      那孙仁见了,暗忖素日里贵妃常说这小侄儿像她,也是个体格孱弱,忧心太重的,便唯恐玉山也生出甚么好歹。便忙走过去,宽慰道:
      “公子切勿伤心太过,天气寒冷,还须多加保重。”
      玉山听他说话,抬起头来,因见那孙仁纵然哀痛欲绝,却仍勉力着支持打点,便也振作了精神。那琵琶伎强捺下心中悲痛,止了哭声,又逼迫自己澄清思绪,将大小事体,一桩桩,一件件的来回盘算。他略一颔首,脑中便已有了三处计较:
      这头一处便是眼下,他暗忖此间毕竟是后妃寝宫,自己站着不成体统,要尽早回转;而第二处便是锦园,贵妃薨逝,举国哀悼,一律声色俱废,锦园当趁早作歇台打算,另谋出路;那第三处便是余家,余贵妃乃余家最大靠山,如今倒了,先前又没了余大,余家必要作困兽之斗,在京中掀起惊涛骇浪。
      凡此三处,处处要紧,须得他仔细谋划思量,不得错漏一步。
      玉山如此一想,便正了神色,警醒过来,恭敬道:
      “孙给事,我这里也充不上用场,横竖添乱。还是劳烦您与我派一架车,让我好回锦园去。”
      那孙仁听罢,连连点头,又见他片刻之内忖度详细,泰然自若之处平生罕有。便暗叹那琵琶伎,果然是玲珑肝胆,剔透心肠,识得大体,重得情义,心中愈发赞赏。他念及此处,便整了整衣袖,引着玉山出了宫门,萧飒秋风吹得他衣袂翻卷,猎猎作响。那孙仁将玉山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忽然对他说:
      “公子,老奴在这宫里五十年了。生老病死,聚散离合,一幕幕,一出出。前脚这厢里散场,后脚那厢里开腔,是看也看不完……但老奴心里,实然有个疑问,因见公子是个聪明人,便斗胆问上一问。”
      玉山闻言,虽不明就里,却仍道但说无妨。
      孙仁便说:
      “请问公子,这世上的荣华富贵,究竟是不是真的?”
      那琵琶伎听罢,暗自心惊,道:“吃进肚里的山珍海味,穿在身上的绫罗绸缎,难道还有假的么?”他一语未竟,兀自顿了顿,却迟疑起来:“只是……”
      “只是甚么?”
      “说到底,这具啖珠食玉,穿金裹银的皮囊……百年之后,也都随风沙散了。”
      孙仁长叹一声:“可不是么!你说这皇宫里,个个风光,也不过人走茶凉——”
      “但,”玉山忽的打断他,展颜一笑,道:“但或许此间种种经过,他日有幸被人视作传奇,流于街头巷尾,穿梭风里。而这一世薄名,也因此有了归宿,不朽于天地。纵然金雕玉砌,纵然风花雪月,浩浩瀚瀚随万古灰飞烟灭。但这八个字,究竟始终不变,究竟能在人的记忆里鲜活生发。”
      孙仁猛听闻此言,心中轰雷掣电,呆然怔了半晌。却见那琵琶伎道一声告辞,青丝飞扬的转入平明天里,随马车去远了。
      锦园中,自玉山走后,王晋横竖再睡不着觉,便索性起来写字。当他将那《金刚经》抄至半篇之时,就听楼下悉窣响动,似是有人回转。那王大公子闻声,忙搁了笔,三两步奔下楼去。只见那琵琶伎的眼角眉梢,俱是一片通红,甚至隐隐透出些许血点,但他的神色却极镇定,人也极清醒。他此时正端着一碗热茶,问小雀因何未睡,却扭头看那王晋一副天塌地陷模样,笑说:
      “你醒着,她们都不敢睡,快去歇了罢。”
      那王大公子听他说话间云淡风轻,心中更是不安,忙拉过他的手来,却只觉手中一片刺骨冰凉。掌不住皱起眉头,忖那琵琶伎是在众人面前不好发作,才强撑着架子。便不由分说,将他打横抱起,带上了楼梯。
      玉山搂着王晋的脖子,脸颊贴在他脖颈边,未行出两步,眼泪便落在那王大公子肩头。王晋却不言语,只默默的将他放在屏风榻上,自己也除了靴子盘腿而坐,与他四目相对。
      过了半晌,那琵琶伎方幽幽道:
      “伯飞,我站在华兴宫中,心里七分是为姑母悲痛,却还有三分……是想到从今往后,天地虽大,却只你一个牵挂了。”
      王晋闻言,执起他的手来,放进自己怀里捂热了,道:
      “你虽然不喜欢我发誓,但只要你说出口的,心里想的,我便一一为你做到,再没有假的。”
      玉山听他字字恳切,句句真诚,便也舒了眉眼,
      “浑鬼,你哪里又知道我心里想的……我心里想的,只要你无病无灾就好。若你有个万一好歹,我这一条命,且不知往何处去呢?今日我见姑母那样病重,圣上那样痛心,便忽地想起你来。想你若有一日,成了那两人中的一个,我竟骇得无可不可,连话也说不出了。”
      “你且放宽心去……”那王大公子见他眼中带泪,慌忙将他揽进怀里,一行抚着他背,一行呐呐说:“好容易劝住的,这会子又哭起来了。你看我甚么时候三灾八难的?再提这些,便要怨你咒我不好了。”
      玉山闻言,心说自己是傻子不成,哪有成天把“好歹”、“万一”挂在嘴边的。他忙向那王大公子赔罪,又道:“我怎敢咒你,不过实在乱得很,一时辩不分明……”他说到此处,便又记起在宫中想到的三处忧虑来,因对那王大公子细细说了。王晋见他思虑深远,见微知著,更有一番缜密考量,心下暗自佩服不已。
      于是二人映着灯火微茫,促膝而谈,将锦园歇台、余家争权两事,前前后后,诸般对策,巨细无遗的说了。而那琵琶伎念着正事,竟也将余妃之死稍稍淡忘了一刻,一双桃花眼中颇有几分冷眼看世的清静通达。
      玉山哭了一夜,实然气力已尽,不过为着心中记挂,不肯睡去。待二人将此间经过理顺,万种因果查明,便掌不住松下一口气来,登时睡意滔天而起。他也不管桌上那灯,径自扯过一条锦被,胡乱脱了衣服,靠在那王大公子胸膛上合眼便睡。
      王晋看他昏昏然低语,摇头苦笑了一番,却又不敢动弹。只好让小雀来灭了灯火,自己则轻轻倚在屏风榻上,也囫囵睡去了。
      待到晌午时分,日上三竿,天光大亮着照进窗纸。那琵琶伎方因饥饿而睁开眼来,他展眼四望,见那王晋姿势别扭的靠在窗边,料想是自己罪过,却又禁不住心中一甜。玉山轻手轻脚的披衣下楼,让小雀端水来洗漱,又喝了一碗粳米甜粥,方缓过神来。只是他那一双桃花眼皆哭肿了,睁着又费劲,只好细眯着眼睛,指使小雀去拿素帛素绫,银簪银带。小雀看他那样子,想笑又不敢笑的,忙掩着嘴慌里慌张的跑了。环儿究竟看不下去,转身拿一条棉布帕子,用冷水沾湿了,与他细细敷在眼上。
      于是,待那王大公子下楼时,便见玉山正仰头靠在桌边,脸上顶着条素白手帕。王晋见状差点笑出了声,心中幸灾乐祸那琵琶伎也有今天,故意要凑过去闹他。只见那王大公子做贼似的屏气凝神,鬼鬼祟祟,挪到玉山身边,低头便照他耳垂舔了一下。
      玉山骇得差点蹦起,一把抓下那帕子,瞪着眼睛斥他:
      “下流胚子,作甚么呢!”
      那王大公子见他神气活现的,心中稍定,便又与他鼻尖对着鼻尖,细细看了看,说:“我看看……你这眼睛的肿,究竟消下去没有?”
      玉山闻言啐他一口,将他搡开,正要发难。却见永禄穿着一袭茶色遍地锦绵袍,腰系牛皮蹀躞,足蹬墨色绵靴,着急忙慌的跑将进来。
      那小厮因见二人都在,便与他们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口中称道:
      “方才在街上得了消息,说余贵妃薨了。京城上下,一律服素三天,禁歌舞宴饮一月。”
      玉山听他汇报,心中纵然悲痛,却已有了预备。况且锦园诸事尚待料理,不是哭天抢地时候。于是那琵琶伎闻言,竟只是咬了咬牙,未曾露出一丝悲切,落下一滴泪来。他坐在堂中,命小雀去与各家通报,若有用度不足,一律往琳琅阁来补。又命永禄去知会李全,日落时分,查验锦园上下服色。若有不合规矩,不分时宜的,一次罚钱,两次掌嘴,三次直接撂出门去。
      那王大公子站在边上,听他雷厉风行,心中骇了一跳,便问他:
      “怎么了,是我惹恼了你,不至于用这锦园上下垫喘罢?”
      “浑鬼,你蝎蝎螯螯扯甚么胡话!”玉山横他一眼,又与他细细道:“我忖着,余家若是想排挤打压,便首先要拿祭礼规矩做开刀。若有甚么闪失,给你扣上个大不敬的罪名,岂是消受得起的?”
      王晋闻言,只好诺诺的点头,暗道这论心眼子,怕是一百个自己也不及那琵琶伎一个。
      岂不料,竟一语成谶。
      余妃薨逝之后,又过了四五日,到十月头上光景。锦园众人纷纷除了素服,恢复往日衣装,却因着歇台一事,成天里只顾嗑牙撩嘴,安闲度日。虽京中禁了宴饮取乐,却不禁亲友走动。于是秦澍、明玉、何远三人,常常携一些糕点绢帛,来锦园喝茶闲聊。而那琵琶伎本就清闲无事,静下来又不免胡思乱想,念及余妃过往,惹得眼眶也红,眉角也红的。此时见众人来往热闹,论诗斗茶,倒也欢喜。
      只是十月初三那天,王晋因葛夫人传唤,大早便跨马出门去了,只留下玉山在琳琅阁里呆坐。他穿着件海棠绫面赤狐皮里长袍,松松系着头发,当窗闷闷的弹了几首曲子。待弹到春风度一段时,便骤然心如刀绞,横竖也支持不住,只一推枕头,和衣睡了。
      幸而过了晌午,那秦澍、明玉、何远三人都前来拜会,带了好些吃食玩艺,又将新作的几篇文章,拿与玉山谈笑。那琵琶伎见了,稍稍宽慰开些,便取来乌银茶具,抬手烹了几碗热茶,又同众人博了会子双陆。
      如此,众人皆顽得眉开眼笑,尽兴快意。其间那秦小公子闹将起来,好说歹说要拿身上的袍子作注,被明玉一把扯住,才未生出甚么离奇祸患。但那何远却在琳琅阁中闷闷不乐。他穿着一袭松花色金线绣龟甲纹的夹绵袍子,头戴赤金多宝发冠,腰系玳瑁带銙,形容英俊,眉间却蹙了许久。
      明玉心细,因见他出神盯着茶碗,半晌不开一口,便住了手,问他说:
      “子疏,人都道你豁达爽朗,怎么今日倒愁眉苦脸的了?”
      那何远闻言,叹一口气,苦笑道:
      “也并非甚么大事。”
      “这却是你的不是了,有甚么苦恼尽管说出来。我们若帮得上,便帮了;若帮不上,当个闷葫芦听完罢了。”那秦小公子帮腔道,又饮了口茶,续说:“来来来,你看看这满座哪个是没本事的?便是我秦小爷,还有一张嘴呢!”
      何远被他说得一笑,暗忖自己若再不开口,便是不恭了,于是只好絮絮道:
      “这件事情,莫说你没办法,只怕是天王老子也没办法……”
      “露馅了罢,还说无甚么大事!”
      “润之,别混他。”明玉扯着秦澍胳膊,又对何远说:“休管他这个浑人,且说究竟是甚么事情?”
      何远又道:“此事说来话长,九月二十七日贵妃薨逝,圣上悲得无可不可,日日夜夜以泪洗面,竟也不理朝政。此时,余国舅上了一道奏表,恳请主上以皇后仪安葬贵妃。”
      众人闻言,皆心中一跳,倒抽一口冷气。玉山更是不安,忙失声道:
      “竟有此事!”
      何远沉着脸点了点头,算是默认,复又饮了口茶,说:
      “先前也道圣上悲痛欲绝,只管哭祭。于是余国舅那奏表,不过是虚呈而已,实际掌朱笔作主的,还是他自己。而那礼部尚书又他的门生,忙不迭献殷勤的,纵然荒唐逾矩,大谬不然,竟也操办的风生水起。”
      明玉闻言,一叠声叹着“礼崩乐坏”,又道:“无怪我父亲这两日愁眉不展,竟是为了此事。他身在国子监,许多事情经不了手,到底也是空着急……”言及此处,却忽然心中一动,因对何远说:“难道,是令尊不允此事?”
      那何子疏听罢,饮了口茶,苦笑说:“我父亲素日里冷淡,对那朝中诸事,你来我往,乐得是袖手旁观。便是从前,余国舅强征瑞凤捐那会子,里里外外议论如麻,也未见吭得一声。只是唯独此事,竟寸步不让,吵着嚷着说不做千古罪人。”
      明玉听他详说,点了点头,又问:
      “但余国舅定下的事,岂有拖延的道理?”
      “嗳,这便是所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你忘了,若按皇后仪安葬,便是超品形制,要我父亲亲自主持的。他老人家眼下日日称病,闭门谢客,纵然余国舅声势滔天,也拿他没有办法。但说出去话,泼出去水,于是此事竟虎头蛇尾的搁置了。”
      众人听闻此言,纷纷感叹良久。玉山更是悲从中来,暗道姑母生前时已为余家殚精竭虑,死后还不得片刻安宁。如此一想,便整了整红绫袍袖,因对那何远道:
      “恕我说句不中听的,眼下圣上不能决断,事事皆托在余家一处,便是想拦也拦不住的。还应当多多劝慰,趁早了结才好。”
      提起“劝慰”二字,何远不免又是一叹,无奈说:
      “你说的很是,我在父亲面前,也如此与他宽解。但他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不夺则已;一旦定夺下主意,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我诚惶诚恐,忐忑不安,无非便是为着害怕横生枝节,遭蒙甚么冤屈祸患……”
      玉山见他句句担忧,不似有假,便骤然愧怍起来。暗忖自己是小人之心,光为了姑母着想,倒竟忘了这局中人的苦楚。于是他忙温声说道:“我这也是随口一句,作不得数的。你且宽心,俗话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何远闻言,又看满座皆神色凝重,遂端起茶碗来一饮而尽,道:
      “是我不好,提这些蝎蝎螯螯的。眼下京中不能宴饮,便只好以茶带酒,自罚一碗了!”
      众人听了纷纷展颜,道一声何必,复又说笑开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第廿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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