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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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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永乐二年,春。
江南的三月,乍暖还寒,入了夜,更是如此。
时间早过了三更,白日里气派非凡的誉王府在清柔的月光下显现出有别于白日的宁静美。
下人们也已熄灯睡熟,唯有照明用的灯笼吊挂屋檐随风轻摆,孤独的映着婆娑树影。没有虫鸣,只有轻微的风声,连大地也已沉睡,‘怀风小筑’的烛光却是亮着的。
二楼的窗户完全敞开,风从窗口灌入,案上的烛火被吹得忽明忽暗。
暗夜中的一室柔黄,本应予人温暖的感觉,却因投射在窗纸上的剪影变得孤寂。
是的,孤寂。
从影子看身形,他绝对是高大的,却矛盾的予人一种很孤单的感觉。
已经十年了吗?流动的风送来若有似无的低叹,伴着暗哑的低诉,窗上的影子动了动,出现在窗口。
朱焱倚着窗棱,抱着臂,半垂着眼,幽深的眸光像是看着远处的湖水,又像透过湖面看着不知名的某处。睡觉时散开的发被风吹得乱乱的,他的心却比这被风吹乱的湖水还要乱。
记不清有多少夜晚,他就这样突然醒来,倚着窗到天明。明明过去那么久的事,却因梦境的反复出现,清晰的仿若眼前。
五指收拢握紧,却什么也抓不住,手心空荡荡的,挥之不去的无力感。仿佛还是那日午后他突来的心烦意乱,心不在焉地打碎瑾王爷最爱的御赐砚台,什么也没解释就匆匆赶回京城别院,整夜辗转难眠,觉得有什么事发生了,直到天光大亮没收到什么坏消息才朦胧睡去。却在放心的三日后,接到家里飞鸽传书,知道他的王妃早在三日前溺死湖中。
当时,他什么也没想吧。快马加鞭的往回赶,视而不见一匹匹的良驹倒下,机械的挥舞着鞭子,不顾达到极限的体力,快马奔驰七日七夜,终于赶回誉王府。
可这显然不够快,至少来不及见他王妃最后一面。然后,他做了出生以来最疯狂的事:挖坟、开棺。
撬开棺木的那刻,他看到了奇迹。他的爱妃入土多日容颜未改,不复溺死者的狰狞,安详的仿佛沉睡,平躺的身体触手冰冷却不僵硬。
然,最让他难忘的却是与体温不符的,她嘴角的淡笑。那是他们相识两年来他第二次见到她的笑。
第一次是他们的初识,他送迷路的她回家,临别前她回眸,有点害羞、有点无措、有点腼腆,却是满怀感激地冲着他微微一笑。而他就因这绝美笑颜,压抑不住心中渴望,似乎不趁机抓住,就会错失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冒昧的登门提亲。其间,他几乎动用了所有朝中力量,硬是摒弃门户之见,迎她为正妃。而他的诚心,终于得到她父母的允婚。
原本,应是幸福的开始。结果,成亲后,无论他如何小心翼翼、关怀备至,她对他始终是防备的、带着敌视的,就连最亲密的时刻,她也只是哭得梨花带雨,缩成一团。那令他魂牵梦绕的笑容再也没出现过。没想到,却在她死后再一次见到她的笑。虽然那笑弧不明显到若非全部心思都用在她身上的他别人再也看不出来。
心不是不痛的,明知她是因获得解脱摆脱掉他才笑得轻松,别问他为什么,反正他就是知道她的想法。却硬是派人寻来水晶打造成棺保她容颜不腐,让她躺在那里,就算是死也要她永远陪着他。
现在,而立之年的自己开始怀疑当初不顾父母阻止,做出挖坟、开棺、倾财造水晶棺保她尸身不腐这么疯狂行为的人真的是自己吗?
当年为何会有那般翻天覆地、野火燎原般的炽热情感。若说夫妻情深也不尽然。夫妻两年,日常生活别说是如胶似漆,就算相敬如宾也谈不上。
试图回忆曾有过的快乐日子,发现脑海竟然一片空白。不是她躲避的眼,就是泫然欲泣的脸,最清晰的印象竟然是她解脱的表情。
那,为何仍是忘不掉?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陷入梦境?
莫名其妙的深厚情感,仿佛,前世欠了她的,今生遇见才会补偿般待她。为了爱她而爱她,毫无理智可言。
仍记得她死后的第一年, 他不相信她真的死去,毕竟她死后月余,尸身依旧如常人沉睡这是事实,他四处寻找能人异士,希望能让她重生。每次见她静静躺在棺木里,自己都是摧肝裂肠、泪流不止,自责若是没去京城,一切也不会发生。
第二年,能找到的奇人异士都摇头表示回天乏术。每每见她依旧心痛得几乎无法自持、喉咙哽咽,却勉励振作,转而开始追究凶手,当初种种迹象来看,分明有人推她下水。
第三年,王府多事之秋,继二弟练寒后,先是妹妹瑾仪离家出走,再是弟妹柳静云。几乎派出整个誉王府的人手外出寻找。忙得分身乏术,偶有闲暇回忆,心口仍犹隐隐作痛,黯自神伤。
第四年,妹妹瑾仪音信全无,却找到弟妹柳静云,撤大半人手回王府。猛然想起自己和她曾有一子,近年来,竟被不负责任的自己抛在脑后。将儿子叫到面前弥补,才发现父子陌路。
第五年,开始经营王府产业,一有时间,全心教导爱子功课,万分庆幸当年的疏忽没有造成更大的遗憾。
第六年,……
第七年,……
第八年,……
第九年,已能心平气和陪在棺旁,对她聊起日常琐事。
时至今日,已经十年。一切似乎恢复正常。白天处理王府产业,夜晚参加高官富商举办的宴会娱乐。不至于堕落到纸醉金迷,也没能干到让上面有了防范之心。偶有的天灾人祸也会救济灾民,是临安百姓眼中不算糟糕的誉王爷,儿子眼中尽责的好父亲。
只有自己知道,这些都是表面而已。每当午夜深梦,自己依旧是那名焦急万分、快马加鞭锦衣青年。
一再陷入无法摆脱的梦境,是因为懊悔吗?
那,是对自己的懊悔多些,还是对她的爱多些?朱焱自己也不明白。
如果说是悔恨,为何每每忆起她摆脱后轻松的微笑,心脏的位置那么痛?若说是爱恋,又为何自己多数在无力改变的梦境中懊恼地醒来?
他好怕,怕自己这些年对她坚持的爱早就不存在,怕十年来的坚持只是可笑的虚空。那样的话他的人生还剩什么?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手抚上胸口,一下一下感受着胸腔震动。心跳声离自己好远,远到不能马上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心脏。那样翻天覆地、野火燎原般的炽热情感他已许久感觉不到。
会不会有一天,他连心跳也感觉不到?真要那样,不如死了算了。
世人说,时光流逝、情已逝、爱已驰是一种必然。可他不要那样,他也不是那样的人,他绝对绝对不会薄情的。就算他们之间有人薄情,也绝不会是他。‘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薄情的人始终是她才对!先是生时不懂爱他,和他俩情相悦、琴瑟和鸣,就连死后,也不曾入他梦境。
难道,他对她而然,真是一点值得眷恋的地方都没有吗?
薄云遮月,阴影下的暗处,是满怀疲惫的、黯然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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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二零零四年,中国大陆。
教师真是份好职业,福利好不说,每年还有寒暑两次长假,要多幸福有多幸福。
江唯心虽然不教课,因在学校工作的缘故,寒暑假是少不了的。
这不,五一黄金周,三天法定假再加周末与换休的两天,正好可以休整周。
明天才是休假第一天,可整所育华中学下午开始就处于休假前的亢奋状态。学生无心上课,万分期待最后一节的大扫除。没课的老师也在各科办公室摸鱼,彼此讨论这七天到哪去玩。
她所在财务科更是全员到齐,各种方案被热烈的讨论着。
江唯心的办公桌摆在靠墙最角落,是那种一不小心就被忽略掉的清闲宝地。不过,今天的讨论太过热烈,容不得她这条漏网之鱼。
争论不休的结果就是最年轻的董馨注意到外围的江唯心,寻求声援:“江姐,你来说说我们谁的方案好!”
“当然是我的!”提议去旅游的王璐。
“是我的才对吧!”坚持去度假村的孙悦湄。
“再好也好不过我的!”支持去做美容保养的孟庆萍。
埋首整理抽屉的江唯心抬起头,直觉露出笑,“都不错啊!好久没放松了呢!”
“我就说我的提议好吧。”长发美女董馨得意的笑:“江姐,逛街时我给你打电话。”
“小董,小江这是支持我,没听她说‘放松’吗?度假村多好,钓鱼、洗温泉、还可以打牌。”四十好几的孙悦湄不甘示弱的回应。
江唯心低头,没理会接下来必然的争论,开始收拾桌面。
很突然地,周围静下来——
“江姐,你呢,怎么打算的?”
江唯心抬头,发现四双眼睛都盯着她。“我吗,当然是——”
出口一半的回答被另个稍高的音调压过:“那还用说,小江肯定是跟男朋友一起过幸福的二人世界。”接话的是向三十大关迈步的王璐。
‘男朋友’三个字,宛若平地惊雷,呼啦一下,江唯心迅速被四人包围,对着八只兴趣浓厚的眼,江唯心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有男朋友那个人指的是她。
教师队伍一向阴盛阳衰,触目所及都是女性也不奇怪,三个女人就可以一台戏,何况还多出来一个。
“拜托,我还是形单影只一个人,哪来的男朋友?”看着三双眼睛同时暗下去,江唯心努力忍住笑。
“不对啊,我明明亲眼看见的。”没暗下去的那双是发起人王璐的。
话一出口,果然已经暗下去的三双眼睛,复活般的又亮起来。可见‘亲眼看见’四个字威力巨大。
“说啦说啦,怎样的男人。”八卦是女人的天性,才二十出头的董馨也不能幸免。
王璐看看门口,发现这里是个死角,当下再无顾忌,一屁股坐在桌面上,清清嗓子,“话说上周二午时,办公室只有小江一人,一身材最少一百八的超帅男子走进财务科……”
屋里静极了,就连江唯心自己都认真倾听。
效果不错,王璐继续:“……当时,小江笑着迎向男子,两人无限接近。接着,超帅男子从怀里掏出一物放进小江手心,并约了时间晚上一起去某某饭店。然后,小江笑眯眯的点头,送男子出门……”
周围一片静默。
“完了?”董馨不确定的问。
“完了。”不然还有什么,她在门外就看到这么多。
“没什么儿童不宜的镜头?”孟庆萍进一步确认。
“没看到!”
“切~~”另三女泄气地散开,坐回自己位置。这么点内幕,什么也说明不了嘛。
“切什么切,不信问小江,那是不是她男朋友。”这么帅的男朋友,带到哪里都威风啊,更别提看起来就是教养很好,家境不错的样子。为什么她年轻那会儿就没遇到呢!
看看终于轮到自己开口了,江唯心笑了笑,“王姐,那人算起来是我弟,我没希望的。”
“什么?你弟!那他干嘛还说‘我们全家都去,下班来接你’这么引人误会的话?”
“他是我弟妹的哥哥,算是我弟啦!再说,我们同路,没道理分开叫的士花双份钱嘛。”
“真的?”四声合奏。
“嗯!”非常肯定。
因为素行良好,四个人无条件相信。
“那个……江姐,他叫什么名字?年龄?在哪工作?有女朋友吗?”董馨犹豫了下,略微脸红的问。
江唯心想,现在的女孩真直接,找到目标立刻动手。虽然不一定成功,却勇气可嘉,值得鼓励。
“风峻,男,二十七岁,家境良好,一哥一妹,市中心医院儿科明星医生,目前没有女朋友。”
“电话呢?”果然江姐身边都是优质好男人,据说她弟江唯悠曾经是校园最优秀的白马王子,可惜结婚太早,现在夫妻恩爱,一点离婚的迹象也没有,百分百没戏。不过这个风峻听起来也很不错的样子。
电话?江唯心笑容顿了顿,有点抱歉地说:“号码没记住,假后抄给你好吗?”
“要等七天啊!”董馨先是叹气,接着马上振奋起来,“这样吧江姐,回家我给你打电话哦。”
“……好。”
“哇,认识江姐真好!”董馨兴奋过度,扑向江唯心死死抱住,若不是她奋力挣扎,估计就要带个唇印回家了。
没一会儿,被岔开的话题又回到五一长假上。江唯心依然扮演倾听者的角色,倒是董馨,睁着桃子眼,脑中满是对未来的幸福构想,周围也很应景的冒出七彩泡泡。
不过,自己没打算是一回事,没办法打算就是另一回事了。
而造成这种让人心里不平衡局面的就是一通电话。
长达三十分钟电话粥的详细内容没有复述的必要,挑重点说就是她唯一的弟弟要和他亲爱的老婆度婚后第十次蜜月。且他们亲爱的父母也要探望亲戚。理所当然的,那个多出来的电灯泡就拜托她照顾看管。完全没有拒绝的机会,就算她原本拒意坚决,在她老弟软磨硬泡三十分钟后,也狼狈的弃甲投降。想到未来七天的保姆生涯,江唯心决定要好好珍惜今晚。
跟平常一样,江唯心吃过饭洗好碗就回到屋里一边听音乐一边画图。她的业余爱好是给小说杂志画插图,BL的最好,若是BG的也能画,至于GL的就免了,完全没感觉。
像这次就是给两本小说画封面,故事她已经读过了,讲的是龙神和珍珠精前世今生的爱情故事。情节很老套,结局也是大众化的王子和公主过着幸福生活。
老实说,比起身为主角的练寒、追云,她对含怨而终的随风更有感觉一些。说是怜她红颜薄命所托非人也好,说是惜她心碎神伤甘愿散魂也好。总之,那种感觉,就像是感同身受。似乎自己也曾被人这么对待过。那种她爱的人不爱她,那种很累很累,疲惫到不想面,宁愿变成空气中的尘埃也要解脱的感觉。她想,若她是随风也会这样选择,若能重生定要全部忘记,重头开始。
如果她是随风的话……
拍拍脑门逼自己拉回思绪,看看闹表,已经走神半个钟头,其它三晚就是这么浪费掉的。那三晚,她连个人影也没画上去。
江唯心告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了,反复提醒自己‘主角是练寒追云,不是随风’多遍,才扭亮台灯,深吸口气,开始画画……
月挂中天,万籁俱寂,间或有画笔触纸的沙沙声。不知过了多久,江唯心才站起身,伸伸懒腰,活动活动早已僵硬的脖子,仔细将图收好,放进活页夹。
又困又累,摸索着爬进软软的被窝,没一会儿,已然睡熟。
一夜无梦,好眠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