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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别处的风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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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下榻走动了?”郑若荃有些惊喜。
“你难道想把我的腿也锯了?”
郑若荃翻了一个白眼,但是还是很高兴地看着他,见他在桌边摆弄什么,一只手有些费力的样子,就走过来想帮忙。
“什么呀?——这个你还留着,干吗?想裱起来挂在帐子里,每天早上睁开眼就默念三遍?”
郑若荃看他摆弄的是自己的“墨宝”,于是有些好笑了,想起那日她为了开导他,说了那么多话,现在想来觉得自己似有些过分呢,若是他接受不了,被自己气疯了,或者让人把自己捆起来打一顿,自己可也吃不消。不过,现在她当然是不会害怕这个,她和他相处这些日子,也知道他的性子,这人脾气是赖了些,说话是气人了些,可是确是一个有着血气和真性情的人,“人无缺点不可与之交”,这是郑若荃从古人那里学来的,她深以为然。
想到过几日自己就要走了,她还真有些许留恋。人和人相处交往是有缘分这一说的,有些人你从小到大都认识,可到死还只是“认识”而已。而有些人你可能只见一眼,或者只相处几日,就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别让人跟着,行吗?”
霍振樾竟然来找她,站在廊下一脸期待似的看着她。
“这个——怕是有些难度。”郑若荃如实地说道,倚着门看了眼保护着她的暗卫,朝他笑了笑。
“我又不会害你!”霍振樾有些“炸毛”,“那些人离你远点儿不行吗?你到底是什么人?难道是娘娘?”
郑若荃看着他气恼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娘娘不稀奇,你一口气都数不清有多少位娘娘。可是我的价值可珍贵呀,你知道还有哪个娘子会‘锯人胳膊’的?”
郑若荃开玩笑。
“就一会儿!一小会儿!行吗?也许以后你想来也来不了呢!”
这句话说到郑若荃的痛处了,是啊,这世间有太多的美景是她想看也看不了的了,有太多的遗憾是她此生必将留下的,她虽然戴着面纱,霍振樾也感觉到了她情绪的变化,
“十二娘,我只是想带你去一个好地方,我喜欢的地方,我想你要是看了也一定会喜欢的——你生气了?”
“好。”郑若荃忽然开口,只说了一个“好”。
石峰见郑若荃坚持,很是为难,虽然他相信霍振樾不会做伤害她的事情,但是对于他来说,保护郑若荃是一件不能一丝一毫的大意和轻信的事情。
“你们在这里等我,我不会走远。”
郑若荃看着他,笑笑,指了指霍振樾站的地方,那里有一座铁索桥,通向流水的那边。
石峰只得点点头,郑若荃跟着霍振樾走上了那座桥,看了看远处,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风景,刚想开口说什么,就见到这桥底下竟然还有一条小船。她笑了,“你莫不是要我和你在这水面上泛舟?我可划不好船,万一回不来怎么办?”
“我说叫你划了么?你是不是看我少了一条胳膊就觉得我什么也做不了?还说什么左手什么都能做,看来都是鬼话!”
“你这家伙——”郑若荃气得又想敲他的头,可是这人站起来身高比自己高很多,估计是够不着他的头顶。
“下来!”霍振樾先从小桥的石阶上走下去,然后站在那里等她。
“你这家伙骗了他们,他们可不知道你要划船去那边——”
“你真啰嗦!”
霍振樾朝她伸出了手,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把手伸了出去。
“哗啦啦”一阵响,小船的锁链打开,霍振樾一手拿桨轻轻一点,小船就荡开很远。
其实那地方真的不远,只不过是转过一道山,碧水东流,绕山而去,郑若荃只看了一眼,就惊叫着“啊!这是什么!天啊!”
满眼的绿,满眼的紫,前方有一大片小洲,全都是盛开的紫色花朵,那花朵开得盛极艳极,仿佛脱离人间,如诗如画,如梦如幻,那深深浅浅的绿波,那高高低低的紫流,飞瀑一般,流泻而去,看不到尽头,仿佛这就是天边!
霍振樾看着她的眼睛,面上带着淡淡的得意的笑容。
“你看那里!”他用手中的船桨一指,“那里的山洞——”
“啊!哇——那是什么呀!是彩虹——”郑若荃看见了山洞边倾泻而下的瀑布,瀑布的水帘水量不大不小,正形成了一层薄薄的水幕,而此刻东升的朝阳照在这水幕上,就出现了一条光怪陆离的彩带,玄妙而绝美的,让人惊叹。
“上去看看吗?”霍振樾把船灵巧的拴在一处木桩上,显然这里他是常来的。
“好啊。”郑若荃跳上了紫色的小洲,迷醉在这样芳香绚烂的晨光里。生命中的每一天若是都如这花海一般绚烂,该有多好!
两个人找了一个地方坐了下来,郑若荃看着眼前的一切,什么话都不想再说,只是眼睛亮亮的。
霍振樾又伸手一把扯下她的面纱,她也只是瞪了他一眼,却没有呵斥。
“你喜欢这儿吗?”霍振樾看着她问道。
郑若荃的眼睛亮得要滴出水来。“喜欢。谢谢你。”
霍振樾忽然表情变得奇怪了,似乎是欣喜又似乎有些犹豫。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口道:
“那你愿不愿意留下来?——我是说,——我可以常常带你来看。”他的脸竟然被朝阳照得有些红了。
郑若荃忽然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他,她其实一到这里就有些明白了。这个少年并不是她想像的“孩子”,他已经自认为是个男人了,也对,他这个年纪也可以算作是男人了。那么,在他眼里,自己不管多么奇怪,也仍然是个女人。
“不行。我会记得这里,记得你。”
“我——喜欢你。”霍振樾忽然有些激动了。
“不行。你不能喜欢我。”郑若荃依旧沉静。
“为什么!”霍振樾的眸子发出了一种怀疑的愤怒的光,郑若荃知道他想的是什么。
“不是。”她轻轻说了一句,“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你说——”
若不是因为自己少了一条胳膊,那又是什么?
她一点儿也不喜欢自己,一点儿也不喜欢这里?
他忽然一把将郑若荃拉起来,直直地盯着她,固执地看着她恳求道:“留下来!我,我真的,真的喜欢你!”
郑若荃看着他还带着年轻青涩模样的脸,却已有了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勃发的坚毅,也许每个女人心里都渴望有这样的一个少年,映着旭日的霞光,带你去一个他以为最美的地方,在青山碧水间说“喜欢你”。郑若荃承认,她虽然猜到了也许是这样,可她还是随着他来了,没有忍心拒绝;那一瞬间,郑若荃也承认自己被打动了,——但是,仅仅是一瞬间而已。
她的心早已不再是和他一样的年纪,更重要的是,她,她的心若是要停泊,也一定不会是在这里。这世间美景无数,可她最恋的却只有一处。
“霍振樾,我不能答应你。不是因为你不够好,而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千里迢迢追随他而来,我这一辈子只愿陪在他的身边,不管别处再好,我也不会改变主意。”
“是谁?你是谁?他是谁?”
霍振樾眼睛竟然红了,大声地吼道。郑若荃忽然觉得很是后悔,她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救了他之后,又伤了他的心。
她沉默了片刻,抬头看着他。
“我是洛城镇国将军郑博之女,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名字?我告诉你,我叫郑若荃。”
“你就是圣上钦命的女医官,是那个曾经把顾御史的五脏复位救活了他的神医圣手?是你!”
霍振樾看样子被刺激得不轻,他退后了几步打量她,实在是不敢相信。就是这样一个年轻柔弱的女人!
“五脏复位”,郑若荃失笑,这传言可真是吓人。她笑着淡淡说道:“你这么说,我都不好意思承认你说的那是我了。不过,顾御史确实是我救治的,他幸运的是并没有‘五脏并出’,若是那样,我可救不得。女医监也是我,可是现在我出逃了,你可不要对人说出这个秘密,我戴面纱也和这个有关。”
“那你——那你说你喜欢的那人就是——”霍振樾有些明白了,只是心里更难受了,他见郑若荃没有否认,忽然一下子激动起来,“原来真的是他,你就是为了讨好他才来救我!你怕我父亲恨他,对他不利!是不是?是不是!”
郑若荃心里有些发堵,可是她无可否认。
“为什么你不说话!你为什么不否认呢!啊?”霍振樾非常难过,仿佛失去了胳膊之后,又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郑若荃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百味陈杂。
“好,好!我告诉你,你的算盘打错了!纪王违背圣命,私自在边境陈兵,若是一日我父得到朝廷旨意,定要出兵平剿,到时我第一个要冲到前面,让你看看我一条胳膊果然能做很多事,我定然绝不放过他!我讨厌他,我也讨厌你!郑若荃,你为什么救我,给我希望?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知道不知道,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像你一样对我说那些话,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像你一样对我做那些事——你让我喜欢上你,再这样残忍地告诉我,你心里只有别人!你为什么!为什么——”
霍振樾突然上前用他的一只手臂抓住她的肩膀,忽然觉得自己确实是连拥抱都不能的人,又如何比得上她心里的纪王?若此,心里腾起的悲哀越发深重,难以自控。
“对不起——”郑若荃忍着疼,并不挣脱,她知道有人心里比她更疼。知道并同情别人身体的疼痛,是一个好医生的天性;理解并对别人心里的疼痛感同身受,那是因为她也曾经有过同样的痛。
霍振樾忽然揽住她的身子,把头低下,不管不顾地就要吻上她的唇。郑若荃这时才惊住,大声叫着,“你干什么?你疯了吗?不要这样,你先听我说——”
可是那人哪里还听得进去她的话,她一下子懵了,嘴唇被他咬痛的一瞬间,她觉得天旋地转。然而,她的震惊很快变成了霍振樾的惊恐惶遽,因为他刚刚吻上她凉凉的唇,就忽然嗅到了腥咸的味道,不仅是嗅到,而且还尝到了——这是什么?血吗?是她的血!
鲜血从她的鼻孔流出,也从她的唇齿间涌出,霎时,她的白色衣领就被鲜血浸染,霍振樾浑身抖得像是落进了冰窟,他一只手臂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把她抱起,飞快地跑到小船上,然后一边划船,一边大声喊:“来人!快叫郎中来!”
回身看着面色潮红,仿佛带着笑意的脸,却已经是双目紧闭,仿佛再也不会醒来。他突然滚落了两行热泪,大声叫她的名字,“郑若荃,郑若荃,你醒醒!我答应你,我不会与他为敌,我求求你,你醒来!——”
当石峰看到霍振樾疯了一般的划着船,听到他带着哀痛恐惧的呼喊声时,那一刻他的心瞬时沉了下去,他飞奔至断桥边,在那条小船离岸边还有一丈远的地方就“嗖”地飞了出去,他稳稳地站定在船上,什么也没说就把郑若荃的几处大穴封住,然后就伸手探她的脉息。
霍振樾颤抖着问他,“她怎么了?她死了么?我,我对她说了一些话——她就成这样了……”
石峰舒了一口气,还好,幸好,她还活着,他手底下的脉虽然有些浮乱,但是还是那样有力,十二娘,一定可以坚持下去!
他抱起她,看了一眼霍振樾,他并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加上见他自责的样子太过可怜,终于还是说了一句:“霍郎君,十二娘身体本就如此,暂时无碍,你不必太过自责。”
“本就如此?”霍振樾无法一下子理解这话,但是见石峰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仿佛也明白她这样的情形并非是自己造次莽撞的结果,心里稍稍好过了些。
石峰已经抱着郑若荃飞身而去,霍振樾的手还抖着,腿也无力,坐在小船上,看着空荡荡的她躺过的地方出神,这些日子他觉得仿佛认识她很久了,也仿佛了解她很多了,可是现在看来,是他错了。
郑若荃在夜里醒来,醒来时看到霍振樾、石峰、琼佩还有一个大概是郎中的老者在自己身边站成一行,看见她动了,众人神色各异齐刷刷地向她靠近。她忍不住伸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轻轻叹了一口气:“做什么这是?吓人呢!”
琼佩开始哭出声来,她更是皱眉,“哭什么?你们这是搞‘遗体告别’吗?”
霍振樾和石峰表情很古怪,仿佛适应不了她这种黑色的幽默似的。
“这位娘子醒来了,老夫以为应该暂时无碍,敢问霍郎君——那个,老夫,老夫,能不能先行告退?”
霍振樾还没说话,石峰就对那老者深施一礼,“劳烦您了。”
那老者连连客气,得了大赦一般疾趋而去。
“娘子,——喝药,药——”
琼佩端来一碗早已熬好的药,黑乎乎的一大碗,带着哭腔叫她。
有侍婢赶忙把郑若荃扶起来,郑若荃的头一离开枕头就觉得针刺一般痛,她闭上眼吸气,手又覆在额上。
“慢点儿!你们怎么侍候人的!”霍振樾怒吼一声,吓得那两个小丫头差点儿眼泪就流了出来。
郑若荃抬头看了看他,皱眉训斥道:“和你说过N次了,你对女孩子要客气些——吵死了!”
屋子里没有人说话,都看着有些尴尬的霍振樾,霍振樾却没有出一声反驳。郑若荃把药碗拿过来一口气喝完,霍振樾脸色变了变,还是什么也没说。
“诸位,没事儿的话就散散吧,这里也没有什么热闹可看的,我要睡了。”
郑若荃摆摆手。
没有一个人挪动脚步。
“走吧,没事儿了,这么晚了,你们也去睡觉吧。”
郑若荃又说道。
还是没有一个人听她的劝告。
她又叹了一口气,“你们什么意思啊?怕我活不过今夜?”
众人都皱眉,霍振樾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十二娘,你胡说什么!”
“那你们就走嘛!”
郑若荃没好气地说。
“十二娘现在需要静息,大家还是先离开这儿吧!我在门外守着,放心吧。”
石峰这话既是说给霍振樾听的,也是说给郑若荃。霍振樾看了看她,很是不甘心的样子,郑若荃不理他,也不看他,只摆了摆手。今天太乱了,实在没有办法在和他讲清楚,还是先打发走的好。
郑若荃第二日午后就得到了让她高兴的消息,莫清寒回来了,已经快到肃水营地,她差点儿立刻就让石峰准备车马打道回府。不过,很快,她就意识到有些话,她还是要和霍振樾说清楚的,虽然日后也许不会再有机会相见了,但是她还是想和他说说。
郑若荃去见霍振樾,霍振樾就在房间里,听下人说郑若荃来了,他只说了两个字:“不见。”
郑若荃一怔之后,随即明白了这孩子的想法,她叹了一声,“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