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第 11 章 ...

  •   10.螭吻

      之后的日子一切照旧,迟云潋每日如往常一般莳花、种草、看书……寻隐谷里的生活一如门前的那片湖泊,澄明远澹,波澜不兴。

      转眼间过了一个月,这日按例又到了崔墨弦出诊的日子,临了那人对他潇洒地一招手,“云潋,走了。”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看向一边的哑婆婆,她咧起嘴对他笑了,一张脸上千丝万缕的皱纹似是深刻的伤痕,纹丝不动。

      他背起崔墨弦的药囊,忙跟了上去。

      自此迟云潋便跟着崔墨弦乖乖做起了小学徒,每个月随崔墨弦到虞城出诊、看病。他见多了形形色/色的病患,也见识了一些古怪刁钻的疑难杂症,再加上崔墨弦从旁有意点拨,只感短短数月间,自己于杏林一道上突飞猛进,再不可较之前同日而语了。

      *****

      秋后万物凋零,百花肃杀,按大楚百年以来的律例,大狱里的一干死囚都要拖出来上刑场行刑了,从此随零落秋叶一齐埋骨黄土,永不见天日。

      今年这个规矩却是破了,不但破除,这些死囚还赶上了好时候——今上特颁恩旨,昭告大赦天下。

      百姓们对颁布圣诏的皇帝照旧一番歌功颂德,然而真正引人瞩目的却是这道旨意的缘起,皇帝朱批御笔、写得一清二楚:“龙子还朝,否极泰来。”短短八个字,意味的分量却不可谓不重,这消息一夜之间不翼而飞,只怕已传遍了天下。

      这日迟云潋照旧随崔墨弦来到虞城,逢人无不在谈论这桩轶闻,其中不乏如他一般不明就里的人。

      “龙子是太子?”问话的人一脸迷茫,苦苦拧紧了眉头,“要是我没记错,而今这个……咳,皇帝登基不过三年,连皇后都还没立,又哪儿冒出来的什么太子?”

      当即有人斥道:“你这蠢人,我们说的是琰太子!”

      “琰太子又是谁?”

      “还能是谁,厉帝的亲孙子,嫡皇孙,按辈分就是正儿八经的嫡传太子!”答话的人有意压低了声音,低语道,“那血统比起龙椅上那位……只怕不知纯正了多少。”

      “可厉帝的血脉不是差不多都没了吗?”

      “琰太子当年是失踪了,又不是没了!”

      “那,那你们怎么知道这一个是货真价实的太子?说不定就是个冒牌货呢!”

      “这十几年来不知有多少人不要命了跑去荆州冒充,真当人人都能充当皇子龙孙?”这人说着冷笑了一声,“你猜这些人的下场怎么?只怕坟头草都一丈高了!”

      “可……你也说了,都十几年了,琰太子当年还是一个稚子,早就大变样了,只怕叫他爹娘从皇陵里蹦出来也难分辨,他们又是怎么认出的?”

      “这我知道!这几天茶楼里那说书先生正说得精彩呢!说是取出了先皇太子的一截白骨当场滴血认亲,再加上琰太子身上有自小带来的胎记……”

      “蠢!那不是胎记,是印记!”

      “这……有甚区别?”

      “这可扯得远了,说来我朝太/祖发于草莽,最早和我们这些人一样,不过一介贱民,当时北周暴/政,时局紊乱,兵起民变,他索性就扯了张大旗揭竿而起,自立为王,那张大旗上描绘了一样图纹,后来成了薛氏皇族的标志,这你们总该知道?”

      “是——”

      “螭吻。”

      迟云潋原本在角落里默默捣药,木杵一下一下击打在瓷实的药臼底部,发出沉重而有规律的声响,这声音却像是被这群人的高谈阔论压了下去,渐缓渐低,此刻更是突兀地戛然而止了。

      螭吻……

      龙首鱼身,张口吞脊……他的眼前浮现出了一幅称得上熟悉的图案。

      难道是……巧合?

      迟云潋想得入了神,却听人群里骤然响起一声惊呼:“世康,你回来了!”

      只见一行人正走进药庐,那被唤做“世康”的是个高个儿的中年人,狭长的脸颊,两道高耸的颧骨,一张黄焦焦的面皮,隐透出病态。再加之他生得长手长脚,行动间却颇有几分畏首畏尾,不但缀在这行人最后面,被叫了名字整个人更是受惊般颤了一下,下一个反应竟是将头深埋了下去——这张脸看来面生得很,倒是走在他前面的那对老夫妇对当归药庐来说是熟面孔了,老妇人痼疾缠身,每个月都要来药庐拿几次药,为此白茹还特意叮嘱过迟云潋,让他在药方上写的一味药是薄荷,而她给熬制的药里用上的却是蝉蜕——蝉蜕比起薄荷要贵上不少,功效自然也好得多。白茹曾提起过这对老夫妻只有一个独子,不得已不能侍奉于膝下,二人相扶相持,不过勉强度日,来看病的钱也不知是如何紧巴巴地挤出来的。想来这人应当就是那一个独子了。

      老妇人回头宽慰儿子:“世康,是隔壁的林伯。”

      那中年人这才慢吞吞地抬起头,唤了一声,“林伯。”他的语气迟缓,带出一丝滞涩,像是许久不曾开口说过话,停顿片刻,又道,“有劳您一向照拂我家二老了。”

      “邻里邻外的,哪里的话!”那林伯接了话,又抬起袖口擦擦眼角,一时竟是喜极而泣,“回来……回来了就好!周大哥和秦嫂可算盼到头了,这几年……唉,你不知道,你爹娘不容易……”

      周世康看了一眼自己的双亲,又垂下眼眸,呐呐道:“我知道……”

      其余人也跟着附和起来。

      “是啊,世康,能回来就是头一桩的喜事了!”

      “日后可得好好孝顺你爹你娘!”

      “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

      周世康没再说话,一律点头颔首,以示这些话自己都听进去了。他扶着母亲在问诊的桌案前坐下,不与人视线相接,口中道:“大夫,麻烦您了。”

      待崔墨弦问诊结束,迟云潋也写好了药方,执起薄薄的一张宣纸送到面前,轻轻吹了吹刚落的墨迹,正要起身去抓药,那老妇人却开了口。

      “崔大夫,烦劳你帮我儿子也看一看。”

      周世康对此显然毫无准备,当即扬声道:“娘!”

      老妇人紧攥着他的手不放,继续道:“他在牢房里受了病,崔大夫,整个虞城,恐怕只有你能为他看这个病了,我……我求求……”

      话还没说完,只听崔墨弦直截了当道:“坐下。”

      喜色跃上眉梢,老妇人激动得高喊道:“多谢崔大夫!”

      那周世康抿了抿嘴,却是漠然道:“我不看。”

      气氛一时凝滞。

      老妇人伸出手直指周世康,双肩不住颤抖,转眼间泪盈于睫,“你……你莫不是一心想要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娘……我……”周世康拧紧眉心,满面难色,终于无可奈何地低叹一声,在崔墨弦对面坐了下来,挽起袖口,慢慢伸出一只枯瘦的手臂。

      崔墨弦一番号脉,又让迟云潋带人到里屋验看,待验看无误,崔墨弦开出药方,这位病人却又不肯配合了。

      “我无钱买药,”周世康沉声陈述,又道,“只管给我娘开药便是。”

      崔墨弦置若罔闻,仍旧对迟云潋吩咐道:“去取药。”

      “是。”

      这才抬眼扫了对方一眼,面无表情道:“你没钱?”

      “是。”

      “你今年三十四?”

      那周世康一怔,似不懂这两个问题之间有何联系,仍如实道:“是。”

      “你有手有脚?”

      “是。”

      “双亲俱在,你总该侍奉?”

      “自然。”

      “你可是信诚之人?”

      周世康满面不解,还是道:“是。”

      崔墨弦下了定论:“那便没问题了。”

      周世康被这一连串质问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这是何意?”

      崔墨弦却不肯开口了。

      还是白茹上前解释:“崔先生的意思是,你可以赊帐。”

      “赊账?”

      白茹温言耐心道:“周大哥,日后你总要去找活计营生,等届时手头有了余钱,再还过来就是了,不打紧的。”

      “这……”

      崔墨弦又问了一句:“这次出来的人里,可还有如你一般的人?”

      周世康终于抬眼看向崔墨弦,渐渐反应过来了什么,那张焦黄而寡淡的脸上涌现出一种奇异的神采,语气也有了极大的起伏:“有……有不少!”

      白茹笑道:“周大哥,你让他们不必避讳,这几日一起过来吧。”

      “是是……”周世康一叠声应着,紧盯住崔墨弦看了一会儿,陡然一个退步,随即竟伏身跪了下去,“多谢崔大夫!”

      “周大哥,你这是做什么!”白茹连忙劝阻,一个眼神使过去,让学徒去扶人起来,崔墨弦端坐在桌案之后,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岿然不动,仿佛受这一跪受得坦荡极了,抑或是……半点没放在心上。

      最后周世康白纸黑字立了欠条,周家人是千恩万谢拿了药走的,待得他们走远,剩下的人对崔墨弦纷纷赞叹起来。

      “崔先生真是大善人!”

      “活菩萨啊!”

      “果然是医者父母心!”

      有人喟然长叹了一声,道:“世康原不是坏人……”

      “在这虞城大牢里的,说来又有几个真正的恶人?还好这次都给放出来了……老天开眼!”

      却也有人对崔墨弦救治周世康之事持不同的意见:“崔先生不该救他。”

      “老程,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你们可知,这死牢里的人几乎都是得罪了那一位的!纵然眼下是放出来了,虞城里又有几个大夫敢为他们治病?”

      “你说的是……那姓殷的?”

      “听说正是荆州殷氏的亲戚!”

      “殷氏,莫不是说丞……”

      “噤声!”一个冷厉的声音如碎玉裂帛,铿锵地打断了一切,众人登时个个噤若寒蝉。

      迟云潋多看了一眼,发现开口的竟是方才谈论那位琰太子时说得最多的老秀才。

      奇怪,山高皇帝远,这些人少了忌惮,连皇族秘辛都敢拿出来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反而是对这个殷氏三缄其口,避讳不已。

      崔墨弦像是什么都没听到,只回头对迟云潋交代了一句:“云潋,看来我们要在此间多留几日了。”

      迟云潋点点头,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

      *****

      那晚迟云潋睡在药庐的后院里,换了全然陌生的环境,月光没寻隐谷的皎洁,空气没寻隐谷的清新,被褥没寻隐谷的软和……说来说去他无非是犯了一样毛病——择席。伴着窗外的风动虫鸣之声,一直到后半夜实在撑不住了,才不知不觉阖了眼去。

      迟云潋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一只巨大的、金色的兽,龙头鱼尾,威风凛凛。

      那巨兽有一双金色的眼睛,牢牢定在他身上,锋锐而犀利无比,像极了名剑出鞘一瞬的剑芒。它张开一张嘴,一直张大到一个可怖的境地,而后猛地扑到他面前,一口将他吞吃了下去。

      那里面竟是一个比黑夜还要更为深不可测的深渊。

      到了这个时候,他下意识叫出了一个名字——

      “阿琰!”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