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夜雨初歇 ...
-
一切的开始,都始于一个雨夜。
“嘀嗒——嘀嗒——”
初春的骤雨初歇,泛着淡淡泥土与草木清香的水滴,顺着窗檐缓缓滴下。声声清亮,却衬得夜愈发深且宁静。
夜沉如水,很快便吞没了所有微弱的声响。
然而,那水滴声终究还是透过未阖的窗,吵醒了室内一向浅眠的少年。
紫蓝色发的苍白少年挣扎了半晌,终于仍是睁开了惺忪的紫眸,抬眼望向墙上的挂钟。眼波流转间,竟似有华光一闪而过。
——四点一刻。离天亮也不远了。
靠着床头稍稍沉吟了一会,再没了半点睡意。他望了望门外寂静的走廊,想来查房的护士已不会再来了。于是起身,披衣,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
门外毫无声息,黑暗的过道上只点了两三盏昏暗的夜灯。
医院的夜晚总是这样,安静——或者可以说是死气沉沉。所有曾经的生气,曾经的激情,曾经的如火梦想、如歌青春,全都在此沉寂,仿佛飘入了三生河的一片轻羽,瞬间便堕入了永不见天日的河底。
《圣经》中说得好:“身有疾病,必能治愈;心有忧伤,谁能承当。”
疼痛并不可怕,可怕的只是被疼痛折磨的人自身日渐崩溃的心理防线。圣洁的白色在他们眼中也变成了死神挥舞镰刀时刀刃刺目的反光,整座医院都摆出同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漠然地注视着这一场不被法律约束的谋杀。
确实,见证了太多的生老病死,对于感受生命的柔软与新鲜早已麻木。在这里,从地下一楼的走廊尽头开始,那种深入骨髓的腐朽,白天尚且能被几丝人气所遮掩,待到夜晚,便迫不及待地展露出所有灰败的死寂。
死亡,以及对死亡的恐惧,是医院夜晚永不走调的小夜曲。
他看了一眼随意披在肩上的土黄色外套——那是他曾经于球场君临天下的见证。衣角随着步伐在空中划过潇洒的弧度,带着王者的傲骨与漠然,却在苍白的医院背景下,无端染上了一丝落寞与微不可见的心慌。
自嘲地一笑,住院已逾三月,连他也被这里的压抑感染了吗?
这么想着,他沿着蒙上些许轻灰的楼梯缓步而上,如往常一样推开了天台的门。正待举步,却因为有人的捷足先登而愣在了原地——
那是一个坐于轮椅之上的女孩。
因背对着他,所以只见满目倾泻而下的柔顺黑发。不知长度,却铺满了整张轮椅,更显得那抹身影娇小而单薄,像是随时要溶入这夜色中消失不见一般。
可奇怪的是,他却又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觉得这一抹身影是绝不肯轻易消失的。
这一份笃定来得毫无理由,也许是因为那虽单薄却仍傲然挺直的肩背;也许是因为那优雅微抬、执着待月出的头颅;也许,只是因为在这犹带水汽的深夜天台上,她与他的不约而同,使他无端确信,他们有一颗同样坚韧的心。
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开始好奇于这个只一背影便纤弱而倔强的女孩的样貌。
并不见得是期望她有多美貌。自幼秀丽尤甚女子的样貌使他对于外表的美丑,比之他人更淡然了几分。他只是带着一丝期待猜想,她一定有一双同样柔美但倔强的眼睛。
像是感应到了他的期盼一般,那个本还沉浸于自我世界的女孩缓缓转头,直直对上了身后的他。
明月从沉沉的天幕中探出一角,映照着重重乌丝掩映下那张苍白的脸。
天仍很暗,因此他只能堪堪看清她秀气的鼻尖与小巧的嘴,配合着那张古典的瓜子脸与乌黑顺直的长发,像极了一尊传统的日本娃娃。
然而,作为精华中的精华、灵魂的窗口,那最重要的一双眼,竟是全然被遮掩在了层层绷带之下,在月光下无言诉说着破碎,与令人心痛。
绷带的白色刺痛了他的双眼。他略有些不忍地别开眼,将目光放在快垂及地的一椅秀发上,这时才疑惑于为什么没有电梯直达的天台会突兀地出现一把轮椅。
但他的疑惑并不能持续很久,因为那个女孩轻轻地开口了:
“是谁。”
那声音一点也没有这个年龄的女孩该有的清亮明快,也不似成年女子的低沉磁性,而是一种介乎于两者之间的明澈清淡,染着雨夜的水汽氤氲与夜色寂然,飘渺空灵。
只简单两字,便于齿舌间带出了一股天然的优雅与尊贵。
他的队友、同学、对手总说他是天生的王者、神之子,即使那样美丽的外表也掩不住骨子里属于王者的霸气、神子的强大。
而他也是这么认为的,并在球场上将这凌厉强大的霸气发挥到极致,以此来让那些嘲笑他外表的人不敢小觑。
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王者应是霸气,神子应是强大。
但是,此时此刻,在医院雨后简陋的天台上,这个眼缠绷带、身着病服的苍白少女,用平淡的语气说出的简单两字,那扑面而来的优雅,竟不费一刀一剑,就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去顺从。
那是一种令人心生敬畏的优雅,超脱世俗,无所畏惧,高高在上,恍若俯瞰众生的天人,亦是至尊的王者。
雨后的春夜仍有些微凉,尤其是在风大的天台上。一阵风过,衣着单薄的女孩果不其然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虽是极小的一声,但在这寂静的夜里,也如石破天惊一般,惊醒了发愣的少年。
他赶紧甩了甩头,突然觉得有些荒谬。天人?王者?他什么时候也这么文艺了?果然是在医院闷久了,总是胡思乱想。看来明天应该请家人把画具拿来了。
回过神来,他犹豫地看了看面前仍微微发抖的少女,终于还是脱下了外套,慢慢走近了那夜色中的一抹缥缈。
忽然,他毫无预料地手臂一麻,欲披上对方肩膀的外套伸到一半,便在半空中直直掉落在了微湿的地上。
他在心底暗叫一声“糟糕”,却也不惊慌,努力地弯下腰想要捡起。蚀骨的疼痛便从手臂处蔓延开来,撕咬着他的神经,麻痹了他的四肢。
他闷哼一声,任凭精神再强大,也阻止不了身体的自然反应,重重地跌倒在冰冷潮湿的地上。
然而,也许是刚才离少女不远的缘故,他的头幸没有一起撞在坚硬的石板上,而是落入了少女看似弱不禁风的膝头。
那里柔软而干燥,即使夜寒依然温暖如故。
甚至,他的鼻间还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紫藤花香,清冷淡雅,又似曾相识。
疼痛依旧不管不顾地袭来。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猛然想起来了——
原来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