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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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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卿卿上完香,又跪在佛前求了支签,交给寺中高僧解。须发皆白的老和尚凝目看了半晌,笑意温蔼:“恭喜施主,今日抽了支上签。”
“是么,”温卿卿淡淡一笑,偏过头去看殿外如絮大雪,道:“这倒是我第一次抽着上签呢。师父且说说看吧。”
“这签上的意思倒也简单,寺里这些年来尽往签筒中放些吉利的签子,只盼人人心想事成。”老和尚摇头失笑了一回,又道,“只是这签上两句话意思却好,夫人不妨看看。”
温卿卿回过头来,伸手接了签子笼在了袖子里。又对着老和尚微微一鞠躬,道:“几月来,多谢师父的开导。卿卿此后,怕是不会再来了。只是供奉的那两盏油灯,还望师父能代我照看一二。”
老和尚自桌后站起身来,一袭灰布旧僧袍裹着他一把瘦骨,十指浮出突兀可怖的骨节。老和尚还了礼,双手合十道:“施主既决心不再来,想来是心结已解,此乃大善。那两盏油灯,有贫僧在这世上一日便会叫它长明一日。”
“如此,便劳烦师父了。”温卿卿说完,迈步往殿外行去,未听见身后一声沉沉叹息。
一直垂手侍立在一旁的丫头见了,匆匆跟上来,撑开了了伞在头顶,问道:“夫人,咱们这又是要去哪里?”
“静心堂。”
丫头一咧嘴,嘟囔道:“怎么又是那里?”
温卿卿停了脚步,淡淡扫她一眼,“怎么了?”
丫头闻言,讪讪笑了几声,支吾着道:“奴婢是想,静心堂偏远,这大雪天气,路不好走……再说本来就冷暗,想起来就叫人害怕……”
温卿卿想了想,伸手取过伞在手里,对着丫头道:“你说得是。你先回去大殿里吧,我自己去看一看,左右不出一个时辰我也就回来了。”说完,也不待丫头回话,径直撑着伞走进雪幕里去了。
遥遥看见静心堂积雪的屋檐,屋檐旁那一棵长青的柏树这年冬不知怎的却死了,枯枝也叫雪压断了大半。温卿卿在雪中停了脚步,风声雪落声声,她心里却一片宁静,仿佛所有的声音都叫雪葬了。心跳的声音,往事的回音,什么都不剩了。
温卿卿身子晃了晃,脚下没有了几分力气,身上雪白的狐裘衬得她面色越发苍白。
这是初雪呢。她想着,脸上浮现出天真的笑意来。
她突然掷了红伞,伸手解下身上狐裘,露出里面的红衣来。轻轻展开手臂去,雪花悠悠然飘落在手心里,转眼融进了掌纹。温卿卿痴痴看了一会儿,娇娇俏俏笑开明眸清波,踮起双脚在雪中旋转起来。漫天的雪落在她的黑发上,裙边金线刺绣的蔷薇朵朵绽开。
昔年她跳给他看过的舞,也再不肯跳给别人看。温卿卿此生最后的一支舞,跳给一场雪空看。
天旋地转,温卿卿脱力,直直往雪地中倒去。她伸展开双臂,并无慌乱,面上仍旧有天真纯白的笑容。
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那怀抱满溢酒香,带着阳光茸茸的暖意。雪落在他们之间,眯了眼,看不清是谁。可是这个怀抱,这样的心安,只有那一个人能给。
那个人伏在她耳边,浓重的酒香,肌肤几乎要叫他的呼吸烤化了。那个人迷迷糊糊,哑着嗓子絮絮道:“卿卿,卿卿,是你吗?”
他死死抓住她的手,声音里满满当当的沉痛。温卿卿凄凉地笑笑,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来:“公子自重。”
“自重什么?”那个人却贴上来,死死抱住她,声声唤道,“卿卿,卿卿……你是我的……是我的……”
是,我也以为我是你的,可是你不要了,你不要了你的卿卿,卿卿又还有什么办法。
温卿卿,从一开始的孤苦伶仃,再到如今的伶仃孤苦,都只是你一句话的事情。
李启舟,你如今抱着我,你唤着我的名字,好像你真的有多么爱我。
李启舟,李公子,若是从前,温卿卿宁愿什么都不要,温卿卿就是死,也要不甘心地问一问你到底在想什么,可是现在……温卿卿不想问了。温卿卿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追问什么,再去反抗什么。
李启舟将温卿卿打横抱起来,禅房花木深,尽数叫大雪覆灭了去。静心堂里供着观世音,普渡慈航,温卿卿已经等不到救赎,甘愿就此沉沦。
好冷好冷,每一寸的肌肤都冷,每一寸的骨骼都结了冰。我只能紧紧拥抱你,仰赖着你的温暖苟活。你不愿意给我的温暖,我不惜用这种方式得到。我什么都怕,什么也不怕,只要是关于你。
温卿卿要拉着你同堕地狱,却只盼所有惩罚皆降己身。
你的温度在我的肌肤上炽烈地燃烧起来,我眼角有一滴泪悄然滑落。欢喜和哀伤交织在一起,酿成灭顶之灾。
李启舟,你知道么,温卿卿为了爱你,已经用尽最后一分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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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卿卿推开禅房门,眼睛被雪光狠狠刺了一下。
院子里站着三两个人,丫头见着她,面色煞白,张着嘴支吾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温卿卿却不害怕也不慌张,反而轻轻松了一口气,弯起嘴角微微笑起来。
有女子的声音毒针一般落下来:“夫人竟是要学了那鱼玄机么?此处到底也不是庵堂,污了这佛门圣地,夫人也不怕遭了报应!”
温卿卿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下一秒女子惊叫了一声,歪倒在了雪地里,左脸上印了清晰的五指印。
梁元隐大步冷哼一声,也不理哭闹的女子,径直走上前来,抬手捏住温卿卿的下颏,冷声道:“温卿卿,你做了什么?”
温卿卿笑,“大人说我做了什么,我就做了什么。”
“无耻!”梁元隐手下使力,直至温卿卿受不住闷哼出声。他死死盯着她的眼睛看,想要瞧清楚眼前的这个人,她到底还是不是一个人,到底还有没有心。
温卿卿却倔强地与他对视,眼里并没有怯意:“是,温卿卿这样无耻,大人可休了我。”
“你休想,”梁元隐冷冷一笑,一把将温卿卿甩到了雪地里,“你休想离开我。就是死你的尸骨也是我的,你的墓碑上也得刻着我的名字!温卿卿,你这样折磨我,好,好,你真是好。那咱们便这样互相折磨下去吧,不死不休。”
“大人这是何苦,”温卿卿强撑着身子从雪里扬起脸来,声音很轻,却也融了冰雪的冷意,“温卿卿不值得大人来与我做这样一场赌。温卿卿自知己身所负罪孽,不求大人能够宽宥我,只是求大人不要再和温卿卿做无谓的纠缠,温卿卿……不值得。”
“值不值得,也得我说了才算不是么?温卿卿,你原比你自己以为的有价值。”
梁元隐蹲下身去,手中按了一把落雪,额上青筋隐隐蹦起。
“温卿卿,告诉我,为什么你就是无法爱我。”
“因为温卿卿没有心啊,温卿卿的心早就已经给了别人了。”温卿卿轻轻笑着,伸手抚上梁元隐紧皱的眉头,叹息道,“大人,你是个好人,该有个让你展眉的女子来常伴左右。就算是卿卿求你,再不要为难自己了。说起来温卿卿除了这一张脸,又究竟算什么呢?”
“是啊,你究竟算是什么?可现在你这张脸,我见了只觉得恶心。温卿卿,我真想杀了你!可恨我下不去手,我无法容忍自己伤你一丝一毫。你不过就仗着我心底最后这一点不舍,温卿卿,我告诉你,若有一天这最后的不舍也耗尽,你就再也没有办法威胁我。”
温卿卿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梁元隐却避开眼,站起身来不回头地走远了。
温卿卿咳着咳着,看着那远去的背影又笑起来,然后又呛着了。
丫头连忙上前来给她拍着后背顺气。温卿卿缓了半天,向雪地里一歪,吐出了一大口血来。雪地里开了数朵红梅,触目惊心的色。
丫头被吓得哭了起来,温卿卿却开始笑,她近来越来越喜欢笑了。
我不怕报应,也不怕折磨。你说的不死不休,大概死了,就休了罢。
我就要死了呀。
温卿卿就要死了,还不能再任性一回么?
丫头含着泪,怯怯递了个东西到她面前来:“夫人,签掉了。”
温卿卿接过来,伸了指,拂去签上雪,就着雪光细细看那签文。
“吾本乘兴何意戴,不须妄念阮郎归。”
老和尚说,这是支上签。
此生本该只做一场寻访,乘兴而来,尽兴而归,要寻的人,寻不见就应当作罢。原是我妄动了痴念,竟存了苛求之心。
一曲阮郎归,也再不必吟唱了。
温卿卿只觉得脑海中有沉钟一响,心中霎时剧痛难当,立时又呕出一口血来,歪倒在了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