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月月》玻璃杯的璃光

2、年年月月 ch2

　　2.

　　之後，蓮花池畔的倒影再沒有其他人出現過，亞圖姆幾乎可說是著了魔似的，日復一日，看著海馬的生活。他無法再繼續參與對方的人生，對方也不會知道他就在無法企及的彼岸，與他一塊面對日常的每一個片刻，但那總比什麼都不做來得好些。亞圖姆想。

　　發現亞圖姆突如其來的失落，對神官們而言並非難事，至於害他們家法老悶悶不樂的原因，更是連猜測的過程都省了。相較之下，如何令法老重展歡顏，反倒是件困難得多的任務。問題的關鍵並不在他們身上，即使神官們對此憂心忡忡，阿克納姆卡諾注視兒子的目光多了不只一倍的憐惜，馬哈德急得跳腳，也無法根除少年王臉上的憂愁。

　　憑藉海馬桌上的日曆，他終於知道人世的時間，自他返回冥界起，已過了將近一年。而每晚下班後，在辦公室獨自整理亞圖姆過往資料的海馬的身影，於慣常的傲慢、自信、不可一世之外，那即使面對亞圖姆也甚少流露的，卸下所有武裝，真實的溫情與思念，既讓他無法自拔地沈浸，同時也帶來比死亡更劇烈的痛楚。亞圖姆義無反顧地耽溺其中，如同染上了毒癮，著迷地一遍遍嚐盡那難以忍受的劇痛，不厭其煩。

　　既然你捨不得，為何到最後什麼都不說？

　　如果你曾後悔，為什麼還要讓我離去？

　　亞圖姆很清楚，不論海馬或瑟特，他們的真情都不是用聽的，而是得用看的，時而藏在夾槍帶棍的言語間，時而隱含在霸道的行為或蠻橫的舉動中。大多數人都因為那刺耳嚴厲的外衣而退卻，不曾想要閃避那些利劍長矛，嘗試探究那被尖銳外殼包裹的內在，因此幾乎沒有人知到，他們的心的柔軟。雖然亞圖姆明知這點，仍是免不了對海馬有所怨懟——說句「你留下來」是有這麼困難嗎？如果當初海馬老實說了，甚至就一個臨別的擁抱，臨別的吻……

　　不，即使如此，他還是會走的。亞圖姆苦笑。

　　從圭平跟磯野的言談中，亞圖姆得知，自他走後的一年間，海馬不曾再決鬥過。一方面是因為沒必要——依海馬的決鬥實力，及KC盃大賽上大敗吉古殺雞儆猴的前例，除卻老妄想著出一口氣、神經也夠大條的城之內，基本上沒人敢對海馬公司的社長提出挑戰。不過，另一方面，亞圖姆確實也佔有不小的因素。沒有亞圖姆的決鬥場，海馬顯然連踏上去的興趣都沒有。換句話說，海馬再也沒有決鬥的理由了。兩者交互影響之下，便造就了海馬不再決鬥的事實。

　　不過，這絕不代表海馬就此切斷了與決鬥的聯繫。當亞圖姆看到出現在海馬提出的那份「決鬥學院」企劃案，他的唇角不由得上揚起愉悅的弧度。海馬對決鬥的執念，總讓他在喜悅之外，更感到安心。身為一個虛幻的靈魂，只有決鬥場可以紀錄下他存在的痕跡，也因此，與其說海馬執著於決鬥，倒不如說是執著於對這個現在名為「亞圖姆」、曾經被稱為「闇」的靈魂。至於原本對征服的慾望、勝利的渴求，怎麼會演變成從決鬥場打到床上的局面，就不是他可以理解的了。

　　直到亞圖姆找回記憶，他這才明白了那跨越三千年的執著。

　　帶著在神官們眼中總算撥雲見日的微笑，亞圖姆看著海馬用他一貫的超強行動力，爭取和國際幻像社與修雷達兄弟的合作，以確保決鬥學院充分的資源，到選定校址、教學規劃、學院竣工，蜂擁而至的第一屆學生——除了那該死的分級制度，把代表他的歐西里斯放在最下級之外，亞圖姆倒還挺滿意海馬創建的這個學院。就這方面而言，他必須承認，有時候他真不明白海馬的一些作為居心何在。

　　同時，他也沒像現在這般後悔回到冥界。海馬辦決鬥學院的目的是為了他，但亞圖姆也清楚海馬絕對是打死不認，若能當面戳破並對那個他很有意見的分級制度大肆批評，豈不痛快——

　　喔好吧，他承認，這個理由確實很差勁。

　　他只是想再見海馬一面，在他還沒被思念啃蝕殆盡陷入瘋狂之前。

　　「看樣子，你似乎不是很滿意諸神的決定。」

　　突如其來的陌生語音。亞圖姆瞬時起身回頭，只見一個人身狗頭的埃及神祇，在他身後俯視著他。那形象亞圖姆並不陌生，這位神祇的身影出現在古埃及壁畫的次數可說十分頻繁，所司之職又與人類生活息息相關，即使貴為法老，終有一日也必須回到祂的面前。

　　「阿努比斯？」亞圖姆不可置信，圓瞠的美眸略帶戒備，瞅著面前的死神，「為什麼你會在這裡？……我回到冥界，卻沒有接受審判，也是你所謂『諸神的決定』嗎？」

　　「這是娰p。諸神認同你們封印邪神的貢獻，決定實現你們心裡的願望，當作對你們犧牲性命的報償。」

　　「報償？」亞圖姆沈思了會，忽道：「該不會是這座宮殿——」

　　「沒錯。除了已經轉生的人，你們所有人的願望，其實都是相同的。你們都想回到邪神入侵前的生活。」

　　「所以大家才會在冥界一醒來，就發現自己在跟三千年前完全相同的宮殿？」亞圖姆續道：「而那些被大霧徽郑床磺宄牟糠荩且驗樵谖覀冃闹袥]有那麼重要，所以平常不會出現，但須要的時候，從內部還是走得到。能夠窺探人世的蓮池，則是因為那是我的希望？」

　　「正確的推論。」死神臉上依舊看不出什麼表情，有一剎那亞圖姆覺得祂應該在笑，可那過於短暫的時間，神祇超然的神性所表現出的淡然，令他實在無法肯定，「可是現在，『我們』——或者該說『我』，踫上了一點麻煩。」這回，亞圖姆很明確地看到了，死神意味深長的微笑，「你的願望改變了。」

　　「我並不是不希望跟家人在一起。」

　　是的，「家人」。那些隨他一塊出生入死的神官，亞圖姆對他們的情感，早就超越了一般君臣，而更接近家人朝夕相處的親情。

　　「我說過，諸神決定給你們的娰p，是實現你們內心的願望。」阿努比斯說，「而轉生這種事，對死神來說，其實並不如你們人類想像的那般困難。」

　　「你的意思是——」巨大的驚喜若瀑布俯衝而下，猛烈地刷洗過亞圖姆的靈魂。

　　「不過，你也無法割捨家人，單獨回到人世。」

　　究竟，神祇是否都像阿努比斯一樣，對人類的內心活動瞭如指掌？亞圖姆雖然對死神的暗示十分心動，但搖擺不定的猶豫卻也隨之而來。即使在冥界不存在時間，他也不可能辜負等他三千年的父王和神官們，斷然離去。

　　「所以，我決定讓你考慮一段時間，過一陣子我再來聽你的答覆。」

　　不給亞圖姆反應的時間，阿努比斯倏忽消失，如同來時一般，難以捉摸。

　　「父王，原諒我。」

　　死神走後，亞圖姆馬上命宮女把所有人召集至大殿，將阿努比斯的話轉述出來。原本在亞圖姆說完話後是一片靜默，但他卻於這喧譁的靜默之中，突然在阿克納姆卡諾面前跪下。

　　「我的孩子，到底瑟特是有怎樣的魅力，讓你為他如此傷神？」前任法老王滿面慈愛，疼惜地拉起神情愧疚的亞圖姆。

　　「我應該要感謝諸神的報償，能夠像這樣和大家一起生活，的確是我最大的心願，可是……」

　　「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王會看上瑟特。」卡利姆的疑問，得到夏迪的附和。

　　「瑟特大人在王離開後，很盡責地按照王的吩咐，重建被邪神蹂躪的底比斯。在他的帶領下，埃及的光榮更勝往昔，邁向另一個盛世的高峰。」馬娜忍不住插嘴，「雖然他很冷漠又嚴厲，但大人的才華和對王的心意絕對可靠！」

　　「我的孩子，你已經放下王的重擔，卻還是想把事情獨自一人扛起嗎？」阿克納姆卡諾愛憐地握住兒子的手，「身為父親，我永遠支持你的決定。」

　　「父王！」亞圖姆握緊父親的手，神態略微激動。

　　「三千年前我來不及看你長大，至少這次，讓我看著你找到自己的幸福。」

　　「您的意思是，要和王一起回到現世嗎？」夏迪問，「按照阿努比斯神的說法，和王的情況，只要我們的願望改變，神明們就必須據此做出修正。換言之，如果我們都想跟王同進退，或許我們也可以得到一起轉生的權利。」

　　「王，不管您要前往何方，馬哈德永遠伴您左右。」

　　看著他的同年玩伴，亞圖姆的回應是一抹清亮的笑花，「三千年前你為了我，和巴庫拉同歸於盡，靈魂化為精靈繼續服侍於我。三千年後，你依舊在決鬥場上未我效力，我……」未竟的話語，止於馬哈德的擁抱。

　　「臣從來就不想要任何回報。只要能在戰場上保護您，讓您獲得勝利，便是臣最大的幸福。」

　　「抱歉啊，王兄，沒想到瑟特那孩子居然會惹出這麼多禍，讓亞圖姆難過。」話中語意該是表示遺憾，但阿克納帝臉上的燦笑顯然完全沒有那種意思。看起來他反而很自豪於兒子的「優秀」，「不過，我也很想看看，轉世後能再度迷住亞圖姆的瑟特，究竟是什麼樣子。」

　　「可是，西蒙——」亞圖姆擔憂地望向始終不發一語、僅是微笑以待的老人，「西蒙的轉世不是雙六爺爺嗎？但是我卻還能在冥界看到西蒙！如果大家都重返人世的話，那麼西蒙會……」

　　「王不用擔心我的事。」西蒙的笑一如以往，和藹且溫暖，「最多就是換個形態生活而已。」

　　「什麼意思？」

　　「——武藤雙六只有西蒙的一半靈魂。當年，西蒙死後，一半的靈魂順應家人的祈願轉生，另一半的靈魂則停留在冥界追隨法老。」埃及古老的死神從大殿石柱的陰影中現身。

　　「阿奴比斯神！」卡利姆驚呼。

　　「看樣子，你們已經都決定好了。」阿努比斯沒有即將完成任務的欣喜，反倒多了幾分疑惑，「絕大多數的人類，都希望死後能夠回歸冥界，免受人世之苦，你們卻反而迫不及待想回現世……我很少看到這麼喜歡受苦的人類。」

　　「這個世界其實很美好，時間永遠不存在，每個人都能停留在人生最燦爛的時刻。」亞圖姆眼眸低垂，眼中略暗的紅色若落日將近的晚霞，「可是，這樣的世界，未免太不真實。和所愛的人經歷各種甜蜜和苦澀，有生老病死，有絢爛和凋零……那才是我們追求的，邪神降臨底比斯以前的生活，正因為有痛苦，所以才更能珍惜在一起的美好！」沈著堅定的聲音，是不輕易動搖的自信，相信自己和大家一起做出的決定，「告訴我，如果西蒙和我們一起轉生，到底會……」

　　「他的靈魂會回到武藤雙六身上，曾經一分為二的靈魂，將再度融合為一，讓武藤雙六想起關於三千年前的所有記憶。 」

　　「您的意思是，『西蒙』會消失嗎？」阿克納姆卡諾問。

　　「不。雖然不能算是同一個人，不過，他會和『武藤雙六』一起活下去。」

　　「西蒙……」對於西蒙的終局，亞圖姆仍不免心懷憂慮。這等於是要完全抹消西蒙的存在啊！他怎麼能……

　　「您不必在意，王。」西蒙笑道，「就當是老人家的固執吧。我會繼續活在你們的記憶和轉生的靈魂中，那就夠了。」

　　「在你們轉世的同時，諸神會賜給你們與『王』的身份相符的財富和榮耀。雖然我們認為，比起永世安樂地在冥界生活，這點『娰p』實在微不足道。」阿努比斯歎息，「那麼，諸位請隨我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