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栏意》萧思谖

5、长亭怨慢

　　琴音凝涩淤滞，泛白的手指关节曲折伸展有度，毕身的力量都聚集在指尖，右手在琴弦间抹挑，声声琴音，在舒张的琴弦中迸发出力度的刚劲，似惊涛拍案，又似春雷轰隆，是大漠苍狼在奔跑中追逐猎物的嘶吼，是战场上将士冲锋陷阵，口渴时饮尽敌人献血的畅快。
　　左手的揉捻，却将原本应该雷霆万钧的琴音变得尾音柔软悠长，古朴浑厚。一次次的发力却始终为柔而解。拉弓如满月，射箭出鞘，却被狂风卷离原路，飞离把心。潮退天晴，战鼓戳破，只得鸣金收兵。一阕长亭怨慢原本幽怨缠绵，却弹得如此艰涩难通，刚柔失度。
　　随侍成安沉默在侧，而坐于亭中操琴的正是北周晋王桓定乾。晋王一身胡服短炮，腰佩蹀躞、短刀，白皙面颊上眉目分明。此时正双目似合未合，似乎正在陶醉这并不十分流畅的琴音中。传说中的北朝晋王是个一等一的美男子（口水），此时一见正是面如冠玉，目似点漆。晋王自幼随父皇征伐，而自从先帝龙驭上宾之后，晋王的长兄，也就是今上以正宫嫡子的身份践祚，晋王也曾一度失意，但随后沉醉于书文翰墨，江左风物，倒也落得了清闲安稳。而今，晋王却落得一个差事，替皇帝出使南朝，一探南朝风华。十几年前川蜀一战，北强南弱已成定居，自此南朝年年纳贡岁岁称臣。数次晋王来南居于礼宾院，礼宾院专用于款待北朝使臣，经过数次修整，已是奇玩珍宝，俊仆美婢不逊于皇宫大内。
　　成安屏气细听，内心惴惴，揣着万分小心。自己虽不是顾曲的周郎，但多年侍候，也对音律的关窍也知道一二。殿下常弹的曲子，自己已经是听熟了，自己虽是自诩从小跟在晋王身边，而这阙长亭怨慢却鲜少听过。但是今天的这曲子异常凝涩幽怨，琴音中好似有一种难以排遣的思绪。
　　成安分明在这幽怨中看到十年前的那策马扬鞭的少年郎，才华出众，展露锋芒，智灭敌军。那少年嘴角骄傲的笑容至今可以照亮一片黑暗。命运不济，可那少年偏偏照不明自己的前路。他也曾鬓发散乱的跪在他父皇梓宫前嚎啕大哭，问他最崇敬的父亲为什么早早弃自己而去。那个从明月林下走来的窈窕美人，如春夜微风般柔软，她也曾独坐于车中哭泣，咸阳古道，长亭折柳，一别之后，恩爱云散，只留下一缕芳魂同明月春花为伴。化粉的隋珠，成齑的合璧，前朝的旧事早已在今朝的琴歌诗酒里吹散，太久了，久得连从小跟在晋王身边的自己都忘记了。成安不愿已去回忆，也害怕晋王再去回忆。但真的可以吗？看着晋王阴晴不定的面容，成安也不觉心中绞痛。这操琴人心中不知如何？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海棠今春依旧盛开，故人可知？
　　从远处飞来的几只野鸽子停落在琴岸上栖息。桓定乾全然没有顾忌，但他好像也被难以控制的琴弦所恼，加大力度，右手反复弹拨。剑拔弩张，拉弓满弦。一只胆大的鸽子一减翅要向琴靠近，桓定乾伸手欲拂，却未估计到勾住的琴弦。下一瞬，音停，弦断，折断的琴弦恰好打在了那只野鸽子上。桓定乾站起身来，眼睛掠过那卷曲的半根琴弦，扫到了那只受伤的扑棱着翅膀的鸽子，解开绑在格子上缚着的纸条。
　　“成安，有什么事情吗？”
　　“南朝的陈大人，派人来报，献给咱们皇上的美人宝物已经准备停当。还有，陈大人的使者说，陈大人很是仰慕殿下才华，手下有几轴书画，想同殿下一同赏玩。”
　　“本王为北朝尽忠，陈大人是南朝贤臣，各司其职，为本王记，也为大人记，还是不要给别人口实的机会吧。况且现在本王有急事回朝，成安替我回了吧。至于美人宝物，我想大行皇帝是没办法消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