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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终南春景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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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苇窗沮丧地回到房间,颓废地倒躺在床榻上,心灰意冷的样子吓了沈安一跳。
沈安“腾”地一下跳起来,赶紧跑到沈苇窗的跟前,又犹豫着没有再靠近,还保持着一小段距离:“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沈苇窗拿手遮住了眼睛:“完了,爹娘要帮我娶妻了。”
沈安脱口而出:“娶妻是好事啊,洞房花烛别提多美了。”眼瞧着沈苇窗的脸色愈加难看,沈安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巴掌,公子有意于他,虽然公子还没对他表明,但这种推心置腹的倾诉本身就是满满的爱啊,他又怎么如此喜上眉梢地对公子说出这种恨不得公子明天就娶妻的话?公子肯定被他伤的很深。
沈安期期艾艾的说:“公子、公子,男婚女嫁,取阴补阳,天经地义,这嫁娶的事到了一定年龄就逃不掉的,谁都一样的。小安以后也是要娶媳妇的,其实我也知道你……龙阳之癖……断袖分桃……但是男人和男人……是、是不可能的了……夫人……她是不会同意的。公子,你就断了着念想吧!你可以找到更好的,未来的少夫人……夫人会帮你到一个很好很好的少夫人的,你现在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才会对……而且我、我其实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就是、就是我隔壁家的小花,我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指腹为婚,公子你……”
沈苇窗撑起身,脸色差得像烧黑的木炭,沈安被吓得后退了一步:“公子!你!!”
沈苇窗直直地瞪着沈安,恨不得拿一把钳子好好捣鼓他的脑袋,看里面都装了什么。他本来就被娘亲的强势震到了,正在烦恼着能怎样把娶亲忽悠过去,沈安还好死不死地在他的伤口上撒盐,还有,沈安究竟是从哪里听来他的断袖的啊!
沈苇窗黑着一张俊脸:“好你个沈安,竟敢污蔑本少爷是个断袖,下午才教训过的话你就忘了?是不是要我家规伺候你才能长记性?气死本少爷了!”沈苇窗恨不得狠狠打沈安个小兔崽子,他怎么就是个断袖了?啊?是,他是喜欢顾行止,喜欢顾眠风,还喜欢韩退,他喜欢的人多了去了,他不就仰慕这些作古的文人吗?不就不想娶妻吗?不就喜欢颜木头吗?
脑中的一根线突然断掉,原本滔天的怒火好似被整片东海的水泼灭,瞬间无影无踪。
对了,颜木头是个男人,他也是个男人。他喜欢颜木头,不是断袖是什么。
为什么就从没想到这一层?是因为知道颜木头不开窍,而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向他挑明自己喜欢他这件事,所以就什么都不想了,什么都不理会了,因为有“没有结果”这样一个天堑在,就渐渐地淡忘了其实还有一个世俗的天堑横亘在他们之间。
若挑明只会让两人越走越远,还不如就死心做他的小师弟,所以才会一直在他旁边别扭着,在他得意时恨不得他下一刻就跌跟头,可他失意的话,却会忍不住眼巴巴地贴上去。今天他还想着他们各自成家后还可以是君子之交,但当父母说要他成亲的那一刻,他分明是下意识地拒绝,现在,沈安的一番话让他想到,颜子推也是要成亲的,也会娶一个女子,与她白头偕老,繁衍子息。
心,忽然突突地痛起来,仿佛有什么渗进了血肉之中,像一坨盐,又像一把沙,在血肉中磨蹭,翻搅,流动,麻麻的,硌肉,疼,时时刻刻都折磨着自己,想把它们挖出来,却触不到,挠不到。
沈安看着原本鼻孔冒烟的公子突然目光黯淡,又见他捂着心口,脸色发白,恐惧起来:“公子,你怎么了?没事吧?我去叫大夫!”
沈安刚想大声嚷嚷:“快来人啊,公子出事了!”就被沈苇窗捂住了嘴,还被恶狠狠地警告:“别叫!”
沈苇窗抚着胸口,等缓过那一阵疼痛后就想起沈安说的一番话中,被漏掉的部分。他板起脸,开始了沈苇窗式的逼问:“你刚才是想趁乱逃走?”
沈安立即指天立誓:“小安是担心公子的安危,刚才公子的脸色真的很差,绝对不是公子想的那样。”
“很好!”沈苇窗挑了一下眉头:“那公子问你,你刚才说公子是断袖,到底是从何得知的?还有,你要和你的青梅竹马男婚女嫁,和本公子又有什么干系?说,给我一字不落地说清楚!”
沈安腿打颤,委委屈屈地说:“公子,你今天古古怪怪的,要去见老爷的时候,还让我守着这房间。平日里你都不在意房里会有谁出入的。我还以为……”
沈苇窗感觉他似乎听清楚了。他之所以叫沈安呆在屋子里,是不想让人乱碰他放好的画轴,虽然说没人敢动他的东西,但他一想到也许有不长眼的人,就叫沈安看着点就。公子做事,干嘛要和下人解释清楚。但他还是不明白这怎么会扯到他是断袖的事,所以他示意沈安继续讲。
沈安吞了一口口水,嗫嚅着说:“你让我到房里等着,又不说清楚,我以为、以为……”
沈苇窗呆了一会,才缓过神来,敢情沈安以为自己是对他有什么不轨?差点吐血!
沈苇窗鄙夷地看沈安,自作多情到这个地步,是该说沈安太看得起他自己,还是说他本身就是个二缺?沈苇窗无奈地摆摆手:“少爷我今天得了一幅贵重的画,不想让人知道,让你看着点,你想到哪去了?唉。你下去吧,我一见你心里就有阴影,记着,往后别出现在我面前,我明天就安排你去别处。”
沈安还想说些什么,沈苇窗就直接将门合上,眼不见为净。
赶走沈安后的沈苇窗小心翼翼地拿出画轴,平放在桌上,一点一点地摊开,像是怕弄疼了画一般的轻手轻脚。纸是宣纸,墨是徽墨,交相辉映,浓淡相宜,刚开始只看见一方残山半水,渐渐地就显山显水,得以窥得全貌。
只见柔软白宣上,林木荟萃,烟云掩映,山至深处,座落着一间小茅屋。茅屋前有参天古木,似锦繁花,树叶被风吹动摇晃,花瓣随风落地,似可见瓣厚数分,耳边骤然响起花瓣落地时的訇然之声。
画中有白衣仙者衣带当风,从容地拾起一朵落花,赏玩久之,略略可见的眉目,寥寥几笔的描画,细致而传神,那样的小心翼翼,仿佛怕弄痛了那朵花。
白衣仙者的身后是一方绵延淡淡的山峦,一笔一画,线条流畅,如流动的水纹荡漾在纸上,而丛林越去越淡,终于隐藏于云烟之中,幽影里浮现。
画纸上衿了几方闲章,看得出是被不少人转手收藏过;右上角处的三字楷书墨色厚润,端庄雄浑,尤为引人瞩目,写着,赠雪堂,而左下角处的题名竟然是顾、行、止!
传闻,顾行止为挚友画过一幅终南春景图,还印上了独一无二的寒梅章,四百年过去了,却不见流传于世。沈苇窗想着这就是那幅只闻盛名,不见真作的终南春景图吧,起初还怀疑是伪作,但是一看到上头还有顾行止的“寒梅章”时,他立即陷入一种近乎癫狂的欣喜中。
寒梅章,顾名思义,是一个刻着盛开的梅花的印章,但是这寒梅章的独特在于,上头刻着的既是梅花花纹,也是草书写就的寒梅二字。顾行止的寒梅章,举世独一,就算是再鬼斧天工的仿造师做出的样品也无法鱼目混珠。也因为这样,通常在顾行止的画上看到寒梅章,那毫无疑问是顾行止的真迹。
沈苇窗将画卷起,又拿了一方干净的白绸裹好,放在案头抬首就看到的地方,转身去推窗,往窗外张望,但见灯影憧憧,有风,月上中宵。他就枯坐房中,仰头凝视雕花的房梁,堆满书的书架,再痴望着画,想到颜子推。
实在是困得受不了了,熄灯,拥被,闭目,苦笑。
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