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游艺园里的新剧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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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剧家’先生大喜，当下就互相通了名姓，自我介绍姓何，名宝钿，谢春霖会过钞，五个人就齐齐向外走，在门口遇上在那里等候的何宝钿的女伴，她等了这许久，倒不见恼的样子，见他们一起出来，拉起绕在脖子上的一条粉红色纱巾蒙住了半个脸，美目眨了两下，似乎在问‘可以走了吗？’
谢春霖笑道：“小何，你不厚道，把一位女士单独晾着，我都要抱打不平哩。”
何宝钿笑嘻嘻地不作声，他的女伴倒笑得肩膀都在颤抖，走上前，刚要作势见礼，却软软地来向谢春霖怀里一倒，谢春霖冷不防吃了这一吓，只得伸手去扶抱，心里刚转过三四个念头，已经觉得手下的感觉不对，再往脸上一看，自己也笑了起来：“原来是你！”
‘女伴’笑嘻嘻地扯下纱巾，露出一张上着厚厚脂粉的脸，手放在腰间，行了个福礼：“对不住，吓到你了。”
谢春霖不好意思计较，只是摇着头，笑骂道：“怎么这样淘气！”
冯予洲也认了出来，何宝钿看姚细桃和骆守宜都不明所以，解释说：“他是团里的花旦，名叫吴黛，今天没有我们两个的戏，本想出来吃个便饭的，孰料他说，每日里只在舞台上扮成女子，也不知道扮得像不像，不如今天就照样装扮了出来走一走，看效果如何。”
吴黛向他肩上去轻捶了一下，尖着声音娇滴滴地辩解：“你们听他胡说！今天裁缝铺子里送了新的舞台装来，我正试着旗袍，他就走进来，激将说常有人赞我在舞台上千娇百媚，就不知离了灯光，到外面走一走是什么模样，可能够现了原形，我气不服，才就这么跟他出来呢。”
他一张脸上涂得红红白白，却因为眉目清秀，脸盘子也小，这么近看着也并不显得怪异，只当是个浓妆的女子，更兼身材消瘦，波浪大卷发遮住双肩，穿着长旗袍颇有腰肢不盈一握的感觉。
谢春霖笑道：“不妨事，下次你也哄了他装扮起来外面走一圈，我们替你做证明，定要他还这个东道！”
何宝钿吓了一跳，急忙拱手告饶：“你们可放了我罢！我的行当是苦情旦，素来都是演儿媳妇的，布衣素面，没有花旦那些装扮遮掩，实在下不得台！”
骆守宜和姚细桃这才知道这位看起来风流潇洒，花花公子一般的‘新剧家’竟然也是个反串的角色，惊异地打量了半天，实在人不可貌相！
“一说起苦情旦，我就想起台湾乡土狗血剧……”骆守宜附耳对姚细桃吐槽。
姚细桃冷静地回答：“你忘了《渴望》的刘慧芳么？”
骆守宜扑哧一声笑了，摆着手说：“走吧走吧，大家都上车，我们也去感受一下新文化！”
所幸今天骆友梅被爱女哄得大悦，把自己的坐车派出来给她摆阔，着实气派，车厢宽大，坐六个人倒也无妨。于是离了王府井，一路向城南游艺园而来。
城南的路，照例要比东西城冷清一点，虽说也不过八点刚过，一串路灯已经照得路面空空荡荡，只有偶尔胡同口出来一辆黄包车，挂着灯，慢吞吞地在拉着，远远看见汽车灯已经避了开去，份外显出一份黯然来。
很快就到了游艺园，看见两扇大铁门倒是敞开着，只是进出的人不多，何宝钿说：“且不从这个门进罢，我们绕到后门去，可以省门票钱，那里的号房都认得我和吴黛的，决不至于不让进。”
谢春霖和冯予洲都是自诩摩登青年，断不肯在女宾面前贪这种小便宜的，于是出言反对：“后门黑灯瞎火的，路也窄，停车不很方便，还是从前门进罢。”
于是六个人下了车，一人付了两角的门票钱，走进去的时候看见里面灯火辉煌，茶点室座无虚席，谢春霖指点着说：“这时候人还不算多，等下个月露天电影院开场，这时候正是上座的时候，只可惜密斯脱何那时候总要演出的，不然倒有免费片子看。”
何宝钿双手插在裤兜里，笑着说：“也未必，北京人不爱看悲戏的，下个月我怕就是要沦为龙套了，到时候舞台上点个卯就混出来看电影也无妨。”
吴黛袅袅婷婷在前面走，闻言回头一笑：“那时候可真轮到你穿着戏服出来现眼了。”美目流盼，粉面桃腮，彩灯照耀下竟真有几分美艳之色。
众人说笑着绕过一个弯，骆守宜听到前面一个二层楼的剧场里传出轰然叫好声，顺手指了一下，问：“就是那里吧？看样子今天的戏很好啊？”
何宝钿面露尴尬，吴黛却不在乎地说：“那是京剧场，全北京有名的坤戏场子，哪天的戏都‘很好’，也难怪，人家是真坤角儿，不是我们这些假女子能比的。”
谢春霖笑指着他：“阿黛，瞧你这醋劲儿，不如改行做泼辣旦罢！赶明就可以去演《母老虎与贱骨头》了。”
何宝钿很快恢复过来，也打趣道：“你别说，如今剧团展演的戏目里，最受欢迎的也就是这一类的家庭趣剧了。”
说说笑笑间走到了前面一个小剧场，外观比京剧场子小了不少，门口一张白纸写着今晚的剧目《亲家母》，里面的灯已经熄了大半，只留一盏门灯半明不暗地亮着，吴黛诧异地说：“这才几点，戏已经散场了吗？”
何宝钿脸色也奇怪地很，走到门里面去叫了几声，出来一个穿青缎子长衫的男人，戴着瓜皮帽，脸上还残余着一点水粉，何宝钿低声说：“今天的戏怎么散得这样早？我好容易请了四个阔客人来观戏的，这岂不是抹我的面子？”
这人是个剧团里做老生的，常演些富家翁，阻碍子女自由恋爱的大家长，便也有了几分架子，慢条斯理地说：“团长真是胡闹，为了捧胡椒兰，硬是提拔了几个丑角跟他搭戏，如今可好了，老丛头一遭担大梁，竟然在台上忘了词，只是举个胳膊跑来跑去，信口胡诌些话，让胡椒兰简直接不下去，观众哪能容得，叫着倒好起哄闹场，团长一看也没有法子，提前拉了幕，他们倒好，没事人一样出去吃夜宵了，我也正要去胡同里消遣一下。”
说着向这边一望，看四位男女衣着光鲜，气度着实不凡，倒露了个笑脸，脱帽致意了一下，径自走了。
何宝钿暗自叫苦，只觉得这次真是丢面子，尴尬事小，两位小姐觉得没趣，以后再不肯来赏光，岂不是大大地吃亏？
谢春霖看着小剧场里灯火惨淡的样子，心里得意，嘴上假惺惺地安慰起来：“戏总有上座不上座之分，其实不必过多烦恼。”
“喏，我觉得吧，就是广告没打好，这个剧的名字明显没有抓住卖点嘛！”骆守宜很内行地指点说，“比如改成‘当婆婆遇上丈母娘’‘婆媳小姑三国志’，这种就好一点对不对啊密斯姚？”
姚细桃低着头窃笑不语，吴黛也笑了：“密斯骆的主意真正不差！我明天就跟团长说去。”
何宝钿这时候也恢复了过来，拱手说：“这可实在是对不住了，出了舞台事故，只得停演，倒让你们白跑了一趟，如今这时间不早不晚的，不如去魔术场看几段戏法，我再请你们去茶点室吃宵夜如何？”
“别呀别呀。”骆守宜自打穿越过来还没跟话剧社有过接触，眼看剧场就在眼前，绝舍不得走，“既然剧场里没有人了，那让我们去舞台上过过瘾好不好？”
四位男士都面露惊讶，姚细桃不得不出来圆场，咳嗽一声说：“是这样的……我之前在学校联合演出的时候上过台，密斯骆就看着很羡慕，一直也想有这样的机会，但她又不在学堂里念书，所以……”
“我的意思就是参观一下，对！参观一下！近距离感受新戏剧的艺术氛围，对，就是这样！”骆守宜加强语气解释。
吴黛和何宝钿商量了一下，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妥，新剧社团对所谓的戏台规矩，又没有京昆班子来得讲究，以前在上海的时候，也有太太小姐们愿意上台客串的，既然她们有兴趣，不如合作一点。
谢春霖和冯予洲是满心不愿意，想在这黑灯瞎火的剧场里有什么可感受的，两位小姐真是不解风情，有这时间去六国饭店正是舞场开始热闹的时候，不过表面上当然不能体现出来，反而赞了几句她们对新文化艺术的热爱。
因着刚散场，里面还没来得及打扫，地面总有些垃圾痰迹，怕脏了两位小姐的鞋子，所以何宝钿带着他们绕了一个圈，从后门走了进去，大概是刚才听见的，演员下了戏都吃夜宵去了，后台也不见人，有一两个剧场里的听差露了头，看见是熟悉的人带着进来，便也不去管。
“哇，原来剧场后台是这个样子的啊！”骆守宜尽善尽美地扮演着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其实心里在吐槽‘好小！’。
两侧的房间门口都贴着黄纸条，写着‘化妆处’‘更衣室’‘休息室’等等，跟前台接壤的部分是一个稍微宽阔一点的厅，以供候场休息，并没有跟传统戏班一样供着祖师爷的相，当间只摆了张桌子，上面放着两把茶壶和十几个茶杯，茶水洒得一桌子淋淋漓漓的也没有人收拾。
何宝钿倒是不太好意思，说：“寒酸得很，比不上缤纷团里那样的大场面，听说服装间里光舞衣就挂了三五排呢，两位密斯可曾去参观过？”
谢春霖笑着说：“这倒不急，参观的日子有的是，都在后面呢。”冯予洲也帮腔：“其实宅子里那架钢琴算不得顶好，我演出时用的那一架音色更纯正圆厚些，哪一天有空，欢迎密斯姚也去参观一下？”
姚细桃正站在墙边，看着贴了半墙的纸条，闻言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说：“好啊。”
“嗳！这就是传说中的‘幕表制’吧？！”骆守宜好容易找到一个姚细桃不懂的地方，显摆地说，“我知道！这就是戏剧脚本！”
姚细桃惊奇地指着那贴满墙的小纸条，无非就是：出场次序，大概的故事情节，主要矛盾点，高潮部分的重要台词，还有几张是画着极其简单的人物站在台上的位置示意图，颤抖地问：“这就是脚本？脚本不都是应该打印出来演员人手一份的么？！”
何宝钿和吴黛都笑了起来，何宝钿说：“密斯姚果然还是学生气息，那都是学校里戏剧社才有的，三五个月排一出戏，当然是慎之又慎，各种学问都做得到家，我们是每天都要演出的，哪有那个工夫搞得细。”
吴黛也说：“我是新手，每天还肯花一两个小时跟人对戏，像刚才出去的老王，他油得很，成天不见踪影，每晚演出前才来这里看一遭，上台便自我发挥罢了，只是他心思灵活，每每发挥得不差，别人台词错了他都接得住，严丝合缝，观众且看不出来，所以团长也不好说他。”
骆守宜和姚细桃在感叹‘这样的演出态度观众不叫倒好简直没天理’之余，对刚才那个瓜皮帽男子的敬意陡升：原来还是个即兴发挥的急智人才！这要是放在现代主持个综艺节目，大小也能当个腕啊！
离她想看的舞台只有一条门帘子了，骆守宜不知道怎么的紧张起来，手心渗出冷汗，来回握了握，就是不敢去揭那个帘子。
谢春霖是个惯会察言观色的人，这时候第一个上来献殷勤，一步走上前去，也不顾这剧场里的门帘积年里沾了多少手油，亲自挑了开来，侧身笑嘻嘻地对骆守宜说：“lady first。请！”
骆守宜感谢地看了他一眼，抿嘴一笑腿一弯行了个屈膝礼，然后雀跃着奔了过去。
“哇！好黑！”她惊呼出声，在舞台入口处不远站住了，试探性地向外走了一步，这个时候虽不是正常的关门时间，但剧场里已经没有人了，灯全部关着，舞台上一片漆黑，她倒不觉得害怕，只有一种探秘的新奇感。
“我这就去找茶房开灯。”何宝钿见外面黑洞洞的，唯恐败了骆守宜的兴致她甩手走人，小跑着匆忙离开，吴黛也说要去换衣服，都离开了。谢春霖趁机进谗言道：“黑灯瞎火可没什么好看的，密斯骆，不如我们走罢。”
“反正来了，再玩一会儿嘛！”骆守宜兴致勃勃地小步在台上慢慢走着，感觉到脚底下响起咚咚的声音，配上周围的黑暗笼罩，竟然有一种亲切的走台感觉。
冯予洲转而征询姚细桃的意见：“密斯姚，密斯骆是小孩子脾气，你也劝劝她呀。”
姚细桃耸耸肩：“我可是坐她汽车来的，自当随她的便。”
这话刚说完，骆守宜就兴奋地喊：“姚姚！快过来呀！可算能上台了。”
姚细桃简直不想理她，又给人乱起外号！但谢春霖和冯予洲四只眼睛都灼灼地看着她，盼望她出来投反对票，于是也只好躲避风头，走到入场口，义正言辞地说：“有什么好玩的……你就是爱出风头。”
她刚说完，头顶上的灯光突然瞬间亮了起来，光辉从上而下把整个舞台照得雪亮，骆守宜穿着银红色旗袍的身影沐浴在光束里，简直闪耀得无法正视。
她就像一个真正的明星般地站在舞台上，成为整个世界的中心，扬起的小脸兴奋得闪闪发光，看着依旧是漆黑一片的座位席，仿佛下面满满地坐着正在鼓掌为她欢呼的观众。
谢春霖站在入口边上，也看得呆了，喃喃自语道：“密斯骆合该是天生的大明星。”一时心思千回百转，想到骆守宜穿着打扮着实不俗，不如放弃了姚细桃去追求她，一旦成事自己可是人财两得，又一想到她是坐汽车的富家小姐，未必就这么容易追到手，倒是有些两难。
骆守宜张大嘴巴，仿佛一时间还不能适应自己突然站在舞台中心的感觉，但紧接着她就进入了角色，发出一阵豪迈的狂笑，一转身，逼视着入场口的姚细桃，抬手直直地指过来：“哦哈哈哈哈哈，你们这是自寻死路！”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游艺园里的新剧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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