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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上)

      何子嶂第一回见着赵清平,正是梅子初黄,春绽雨酥的时节。

      何峦,字子嶂,双十年华,生斯江南长斯江南,眉目清隽,丰神俊朗,乃是濯荷之颜,茂竹之姿。

      富春江岸风景如画,又何氏越州武林世家,百年积业,再精巧筑工,亦作寻常;因此此番姑苏一游,何峦虽神清气爽,仍觉山水梁栋名胜园林,除去虎丘山顶千云顷占了地利还算雅致可爱,其余颇不入法眼。

      人人都说江南好,游人只愿江南老。话是没错,但若说养老,姑苏还是比不过自家小楼,凭栏远眺富春江。

      谁选姑苏作终老之地,便是傻子。何峦不屑的想。

      于是两日下来,来时游兴意趣消了大半。

      眼见寒食将至,也是时候打道归家,好赶上何氏年年清明郑而重之的踏青祭祖。

      何峦不似寻常大家公子,文武双全,诗词歌赋醒得,骑射音律也善得,连本该贴身小厮代劳的寻常生活琐事,也因三年国子监的学生生涯而习以为常。因而前几日心血来潮想来姑苏,只草草禀了父母便选上快马几鞭抽来,所以连个打尘递手的下人都不曾带。

      这日何峦起的不早,望了望客栈外淅淅沥沥的春雨,打定主意去采云望江楼听半天的雨便动身回家,不料人还没出门,便迎来父亲何齐芳叫闻旦送来的手书。

      闻旦和起暮是跟了父亲十几年的左右臂膀,若无重要事情,甚少亲自动身。所以不奇怪何峦见着气喘吁吁的闻旦,拆信的手力道堪堪加重了三分。

      “父亲可有其他交代?”何峦就客栈窗口半新四方桌端正坐着,仰首问百年冰山脸的闻旦。

      “禀少爷,不曾。”闻旦的声音亦如他的脸,硬气铮铮,一丝不苟。

      何峦点头,收视线,展了素笺,草草浏览几行,秀气而修长的眉皱起。

      “这是何意?”何峦手下折扇不经意敲打桌面,他心有疑虑时便是这习惯。

      “禀少爷,老爷吩咐,信送到了,小人需得立刻回转。”闻旦道。

      这般急转,又是何意?何峦敛眉,再细细读一回笺上文字,心下几番计较,也不拖泥带水,遣了闻旦走人。

      [吾儿亲启,

      近日父念姑苏鸡鸣山上故人长眠,辗转反侧,夜不得寐,清明之日,还望峦儿代父,拜祭赵端。

      父字]

      这意思,是连清明也不需回了?

      归不归家,祭不祭祖,何峦并不在意,横竖他三年滞留国子监,不肖子孙的名已坐实,偏这信来得如此仓促又古怪,倒叫人不得不在意。

      赵端赵端?何峦隐约觉得名字熟悉,却想不起。父亲故人,自然多半是老头子,小时候听过什么见过,现在不记得了,也不奇怪。

      事已至此,何峦亦不多虑,干干脆脆打消归途大计,掐指一算清明还有四日辰光,便安心流连茶楼歌馆,喝喝小茶听听小曲,如是光阴易过,很快清明至。

      年年清明,年年凭吊。冷雨纷纷,几叠纸钱,半道白幡,黄土埋白骨,言笑成梦杳。这一日,便是多情人的旧殇,无情人的笑看。

      吃尽一碟清甜爽口的早点,何峦对着门外下了几天的如酒酥春,怅然长叹。

      这雨下的,可真应景。

      何峦终究也拿不出欲断魂的心思,没心没肺的哼起前几日与歌馆小文郎合写的艳曲,撑起一柄油纸伞,晃晃悠悠往城郊走去。

      头顶,细雨轻轻敲打伞面,声音悦耳;何峦亲手勾勒的竹外桃花,逐渐起了湿意,迷迷蒙蒙,似梦还真。

      随着出城的道路越走越窄,染了涟漪的新绿老绿也越来越满,充盈却不张扬,正是江南山春冲淡明秀的独特韵味。

      若是叫酸腐的文人墨客见了,可不得吟上几句?何峦一人一伞独行,漫不经心,唇角淡淡勾起。

      鸡鸣山不过半爿矮山林,倚靠着身后连绵高大的滴翠峰,显得秀秀气气。不知从何年开始,山腰作了穷苦人家草草埋坟的乱坟岗,土下埋的多是三教九流与牢狱亡魂。

      何峦来的晚,又赶上雨,平常百姓皆在清早拜奠完亲人回城忙将去了,整个鸡鸣山寂静,虫鸣鸟啼清晰可闻。

      何峦脚底糊了一鞋稀软黄泥,越发觉得行走费力,懊恼万分,扶了树,折下一截带叶枝条,慢慢刮拭,一边喃喃:

      “赵端阿赵端,你面子倒是大。”

      放眼漫山遍野湿漉漉的树藤草花,独没有一处能让他坐上一坐。何峦随手将树枝一扔,拍拍沾到手心的木屑,摇头晃脑道,“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这时候若能采几个梅子也算得乐,梅子,梅——咦?“

      何峦忽觉眼前一花,恍惚间白影飞箭般掠过,再定睛一看,仍是水汪汪的翠绿嫩绿浓绿老绿,哪有什么白影。

      ”怪哉,莫非走累生什么幻觉?“何峦摇头,却不甚在意。

      再上路披荆斩棘,没多久,枝繁叶茂遮荫蔽日的老树林到头,眼前豁然开朗,中央空地,矮坟包紧连起伏,几处被打理过,放上祭品,烧了纸钱,更多的淹没乱草丛。

      此刻风雨方歇,阴云渐散,万物泽茫,天地开明,再悉心一听,竟然还有小溪淙淙,鸟鸣幽幽。

      ”倒是个风雅埋骨之处。“何峦收了伞,抖抖被飘雨带湿的袖子,苦中作乐,文绉绉捏扇子,朝坟头作揖,朗声道,”诸位先生,后生叨扰了。“

      便是那一抬头,于不远不近处,望着个白色儒衫的书生,斜风细雨,遗世独立,其周身散发的哀伤,如水墨遇水触染,层层袅袅,那丝丝墨迹,又宛如看不见的冰凉丝线,切筋附骨,沉默着呼啸而来。

      白纸做的清明吊被骤起冷风吹得哗啦作响,何峦一惊,陡然回神,忍不住”哎哟“叫唤了一声。

      ”你是何人?“那人清凉低沉的声音从雨丝风片织就的屏障里曲曲折折绕递过来,似带着钩子,勾的何峦心神一荡。

      明明与他一般无二悠远绵长的江南调子,却是扬州口音。

      何峦一肃,面色稍整,心中暗自怪自己大惊小怪失了礼数,赶紧作揖道,”在下越州何峦,双字子嶂,奉家父之命,来祭拜先人,却不想扰了公子,万望不怪。“

      那人默了一默,沉沉的声音又响起,”在下扬州赵三,表字清平,亦为祭拜而来,你我同是扰客,又何来责怪之说。“

      何峦见那人在百千坟中孤零零的一站,长绶玉佩压不住的衣袂翻飞,一时间芳草凄切,孤寂伶仃,不由心中一紧,假意哈哈大笑道,”清明未至雨先至,故人不闻友先闻,清平兄,你我二人落汤于此,故人坟前相识一场,也算有缘。“

      ”恩,确是有缘。“那人依旧不动,声音却带了笑意。

      何峦自恃才情过人,孤高决傲,于不待见之人,眼珠也不愿滚上一滚,而对欢喜之人,却是痴笑嗔怨爱作怪。他一见赵三风骨,三魂被勾了七魄,哪还撑什么傲气,只想过去与人面对面话几句闲语,也好作往后结交。

      心下这么一思量,脚步便迈开,拍着扇子笑呵呵往那人方向走去。

      不知何处乌鸦古怪叫了几声,牛毛雨又至,何峦透过雨幕,足下不停,却发觉无论如何也走不近那人。

      如是半盏茶的时间,何峦终于觉得出不对,额角冒汗,不由又加快脚步,到最后干脆跑起来。

      再抬头,那书生仍旧似笑非笑的站在不远处。

      “呵。怎么这路这么远。”何峦因为蒙蒙细雨眯起眼,朝那书生道,“清平兄为何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哩。”

      见那人不说话,又吟道,“佳人何其远,远兮远兮,心难求兮。倒叫在下想着一句诗经的话,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林中央。”

      这浑话带了调戏意味,诗经借来的句子,也只偷懒改了个“水”字,分明成个四不像,那人却是噗嗤一笑,瞬间山头万千春花开,灿烂繁华。

      “莫胡说。”

      见赵三笑了,何峦忽觉得天地豁然顿开,胸腔隐隐喜悦飞扬,干脆不动,与那书生不远不近的对望,目光灼灼。

      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色字头上一把刀。皆是千古名言。

      那赵书生歇了笑,道,“此处虽是乱坟岗,亦有人设了五行八卦阵,你运气不好,踩错了门,且等我过来。”

      何峦读了一辈子圣贤书,之乎者也不在话下,对奇门遁甲之术不尽信,今日自己一番遭遇,又听得赵书生言辞不似有假,方奇道,“竟然如此。”

      那书生走了个之字,又绕了个弧,最后又反向走了个回字,笑眼弯弯在何峦面前站定。

      “是子嶂孤陋寡闻。”

      何峦终于看清了书生,虽早知此人风华绝代,依旧忍不住心中暗叹,世间竟真有这般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之人。嗌,也不对。何峦想起最初一闪而过的白影,暗自道,这是人是仙,还是鬼,真真尚未可知。

      见何峦痴呆呆,赵三清咳出声,何峦惊醒,尴尬的讪讪笑道,“惭愧,小弟驽钝,学识浅薄,倒叫清平兄看了笑话。”

      书生凤目轻轻一挑,宛如雪白轻柔的羽毛扫过,何峦不由喉咙咕嘟一声,因为紧张,紧握折扇的手背青筋骤起。

      那赵三似很是愉悦,“岂敢岂敢,是愚兄卖弄。”言语之间却不见半点谦虚。

      何峦称对方兄,乃是自谦。这人却直接认了兄长,倒叫何峦蓦的一梗。

      吃了哑巴亏,何峦暗自用所能想到的脏话把自己骂了个遍,扯笑转移话题道,“不知清平此番前来,却是为了哪位先辈?”

      这次直接叫了赵三表字,连“兄”字都去掉了,果真十分在意这小小的排行。

      赵三自是知道何峦小心思,把笑意压到最低,和颜悦色抖出把折扇,扇面是极雅致的墨兰,寥寥几笔,清芳幽来,

      “先辈?非也非也,在下乃为己而来。”

      绝对意料之外的答案。何峦原以为赵三纵使是鬼,也是个风雅鬼,风雅之人言辞,自然九曲十八弯,讲到天黑也讲不到点子,却不料他如此直白,所料未及,不由面皮一哆嗦,失声道,“啊?”

      赵三吃吃笑,凤眼斜睨,风情万般,”怎么?“

      何峦楞了楞,头摇的像拨浪鼓,“不,不。” 脚下一滞,带了后退的趋势。

      赵三似乎感受到何峦的排斥,黯然低头道,“既然子嶂不愿见在下,在下告辞。”

      美人眼里的难过与孤凉汹涌而出,何峦觉得自己快要被他寒潭双眸里的悲哀淹没,窒息,冲口而出道,“不,不,清平你别走。”

      赵三转过半身,侧脸在微凉雨丝中氲起一层莹莹光雾,“既然子嶂无心,又何苦作弄愚兄。愚兄一人多年,惯了,亦不曾觉孤独。子嶂莫要给了希望再收回,愚兄会当真。你——拜奠完便归转去罢。——你家父兄,必还在等你。”

      “我我不回去,我陪你。”也许是那人背影太过失落,也许是那人眼神太过清冷,也许是那人笑靥太过诱惑,抑或是近日天色太过阴凉,或是春雨太过缠绵,总之鬼使神差的,何峦胡言乱语一出口,自己也楞住了。

      “陪我?”赵三悠闲的转过身来,干净而修长的手指跳动,一折一折收起折扇,笑容微启,眼底一丝情绪划过,“怎么陪?”

      何峦一时脑袋比浆糊,稀里糊涂一团搅和,没答话。

      赵三见他不言语,笑容渐冷,声音不带感情,“我说了,既然无心,便不要作弄与我。你今日无礼,打扰了我,本该一死,念你痴傻,且饶你一命。去吧,别再回来了。”

      阴风骤起,掀袍拨袂,何峦闻言猛然抬头,哪还有白色的身影。

      疾风过劲,何峦睁开双眼,面前赧然一石碑,简简单单刻着,

      [赵端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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