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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花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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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昭然和闻莳面对面站着,两人一时无言,最后还是燕昭然出声打破了平静。他轻轻笑了起来,道:“这个铃铛……”
四个字,让闻莳心头一惊。
“……其实都不能算是我的对吧?”他黯然地摸了摸那个铃铛,“我记得当时你说,你本来是想送给哪个漂亮姑娘的,看我可怜才给了我。”
闻莳道:“当时我……”
燕昭然忽然倾身,在他唇上轻轻碰了碰。脸上泪痕半干,眼角却犹带湿意,醉意氤氲的眼眸湿漉漉的,看得闻莳口干舌燥。
燕昭然继续道:“不过,这毕竟还是你送我的第一样东西,而且这么漂亮……所以我还是好好地戴着了。”
闻莳忍不住在他眼角亲了亲,低声道:“抱歉,是师兄的错。”
燕昭然抬眸看他。
十年前,燕昭然离家出走前的那段日子里,每天都过的极不如意。闻道嗜武,对他和闻莳的武学造诣要求极高,即便是闻莳,也只能勉强达到要求。至于他,自然是差了十万八千里,想都不用想了。
闻道,燕非,霖川,闻莳——每一个人的武功都比他高出太多,在那个小小的世界里,他是最没用的那一个,这种差距让他越来越恐慌。小时候不明白自己的不足,还可以傻乎乎地混日子,但年纪越大,他越是能感觉到自己和其他人的差距,也越来越自卑。
霖川身为半仙生性淡漠,待谁都淡淡的;燕非和闻道这一对则几乎只看得到对方,管也不管其他人;闻莳更不用说,从小就没看惯他过,除了比武切磋,根本不拿正眼瞧他。
他的自卑,不知道该向谁倾诉,时间久了憋在心里,还总是会被闻莳比武胜利后的不屑戳的鲜血直流。段绯缃走了之后,他甚至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了。明明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却只能沉默地练武,忍不住的时候,就对着树说话——这种日子,实在是太寂寞太清苦了。
他和闻莳都没有娘亲。自懂事以来,这个家里就只有闻道和燕非,没有女人的存在。他也曾经疑惑过,有时下山看到受母亲宠爱的孩子,心里还觉得羡慕。闻道和燕非永远也不可能像一个母亲那样温柔贴心,在这个家里,他只觉得越来越压抑。
所以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他唯一的想法就是离开。
那一天特别晴朗,阳光很暖。他蜷在被窝里睡了个午觉,不留神竟然睡过了头,懒懒的不想起身。
屋子是闻道和燕非自己搭的,很坚固,但却不厚实。一墙之隔,能清楚地听见任何声音。
隔壁屋子里,闻道和燕非在说话。
“阿莳和你年轻时一样,学武的天分高,”燕非道,“霖川昨天都说不知道该教他什么好了。”
闻道却不怎么喜悦,只理所当然道:“我的儿子,天分好是必然的。”
燕非:“……你能别这么得意吗!”
一阵无声,燕昭然缩在被子里,心想应该是闻道亲了燕非。
过了片刻,燕非才又开口,声音比之方才有些发软:“最近小昭然是不是有些不开心?”
轻微的“啾”的声音传来,闻道边啄吻着燕非边道:“你关心他们做什么,关心我就够了。”
燕非有点生气了:“那是我们儿子!”
闻道低低地笑了:“莫气,诶,你躲什么。……昭然打不过阿莳,年纪小所以闹点脾气,你别想太多。”
燕非嗯了一声,却道:“我还是和他说说吧,总是被阿莳压着,他心里一定很不舒服。”
闻莳道:“你不也总是打不过我?昭然不是你亲生的,资质只是平平,自然打不过阿莳。”
燕非的声音有一瞬的惊慌:“别说了!昭然还在隔壁睡觉。”
闻道静了。
燕昭然一愣。抓着被子的手蓦地一紧。
——不是亲生的?
闻道说:“急什么,你要瞒他一辈子?你们长得不像,阿莳早就怀疑了。”
燕非道:“阿莳?你告诉他了?”
“他问了,我自然说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闻道毫不在意。
山上很静。当说话声消失,唯有极远传来几声鸟鸣。燕昭然闭上眼睛,把被子拉到头上盖住脸。
——原来他竟然不是燕非亲生的。
一瞬间,好像和这里的羁绊都消失了。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想见到闻莳。他起身穿好衣服出门,燕非看到了,问道:“小昭然,起床了?”
“嗯,我找师兄去。”
燕非朝他挥了挥手,带着笑容的样子看不出已经快不惑之年。
他也回了一个笑容,带着剑和钱袋下山,一个人行走在山路上,耳边反反复复的都是那句话:“昭然不是你亲生的”。
既然不是亲生的,那这么没用的他,只是这个家的累赘吧。
燕非有闻道就好了,霖川师父谁也不要,闻莳只专心练他的剑就能过一天。谁也不需要他。现在想想,他真的很多余。难怪闻道总是漠视他,原来是因为他跟燕非一点关系都没有,亏他以前还觉得,哪怕是爱屋及乌,闻道也应该对他好一点儿。
燕昭然自嘲地笑了笑,在一棵结香花树下停住脚步。
仅容两人并排行走的山路上,慢慢走来了白衣负剑的闻莳。
十六岁的他神情冷漠地独自走着,忽然抬头看见树下的燕昭然。那一瞬间,他表情的变化太快,燕昭然没来得及看清。
“你怎么在这里?”闻莳道,语气有种说不出的隔离和疏绝。
燕昭然道:“我……想问你件事。”
闻莳道:“说。”
他走上几步石阶,站到燕昭然身边,抬眼看了看头上的花树。
燕昭然道:“我不是我爹亲生的,这件事,你知道吗?”
“我知道。”闻莳语气平淡。
“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燕昭然忽然有些气愤,“为什么你们都要瞒着我?”
闻莳诧异地看了一眼,随即觉得有趣似的笑了:“没有瞒你啊。我小时候就说过你长得丑,和燕叔叔一点都不像。越长大,你们不管是性格还是脸,都越来越不像吧。”
他随手弯下一根结香花树刚长出来的柔嫩枝条,将它弯成一个结,漫不经心道:“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燕昭然道:“……这是结香花树,你这样打个结,晚上如果做好梦就会实现,如果是噩梦就会化解。”
“灵吗?”闻莳稍微有些兴趣地看了看身边的树。
“霖川师父说的,我不知道。”燕昭然面无表情道。
闻莳转过头来瞅了瞅他,扬起嘴角。
“怎么一脸苦相?觉得自己不是亲生的,伤心了?”闻莳比他高一点,站在他身前正好可以揉他脑袋,“没必要伤心,反正是不是亲生的都没差。”
燕昭然感觉到头顶上他的手的温暖,垂下眼睛不说话。
闻莳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打开,从里面拎出一个做成耳坠的镂空金铃铛:“啧,看你可怜,那这个送给你罢。”
燕昭然不敢置信地猛然抬头,眼里流露惊喜,随即赶紧撇开了脸,颤抖着手指接过那个铃铛,死死攥在手心。
“……谢谢。”
这突如其来的安慰让他悄悄的脸红了,之前的沮丧抑郁突然都散的干干净净。眼角能看到闻莳的白衣,面前还能感觉到闻莳轻细的呼吸。这一刻,燕昭然身在云雾,即便知道会摔得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闻莳盯着他发间露出来的通红的耳朵,忽然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太温柔了。于是咳了两声,冷下声音道:“别太得意了,这不是买给你的。我本来想把它送给一个漂亮姑娘,要不是你半死不活的样子,我才不会给你。”
燕昭然一愣,那金铃握在手中,忽然就烫手了。他勉强道:“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
闻莳只觉他的道谢太过客气,心里突然不舒服了起来,一把抢过燕昭然手里的铃铛道:“我帮你戴上吧。”
燕昭然愕然道:“这是女孩子才戴的……”
闻莳挑眉:“我送的,你也不戴?”
燕昭然犹豫道:“我……我收着就可以了,不用戴。”
闻莳看着燕昭然神情,颇有些心痒,便不耐道:“不怕痛罢?不怕痛我帮你穿个耳洞戴上。”
燕昭然下意识要逃开,被闻莳不由分说抓住了手。整个人被按到结香花树上,耳朵被捏住了,薄薄的耳垂被不住地摩挲。
“忍一忍就好了……”
闻莳稍稍用力地揉着他的耳垂,直到那处红通通的快被扯得透明。燕昭然眼眶里蓄着泪,耳朵上的痛都已经麻木,重复道:“我不要……师兄,我不要……”
他嘴唇抖得厉害,不自然地直直看着前面,闻莳却没注意这些,像入了魔怔一般捏住通红的耳垂,执着地将手上耳坠的尖端扎了进去。
血珠渗出。
闻莳眼神都有些变了,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耳朵。燕昭然捂着嘴滑到地上蹲着,疼痛让他压根没感觉到那轻柔的触碰,只觉得心里有什么崩塌了。
铃铛第一次在离他最近的耳畔响了起来,小小的叮呤叮呤的声音,仿佛永无休止。
闻莳道:“挺好看的,这送给姑娘的小玩意你戴着也很好,戴着别取了罢。”
燕昭然蹲在地上簌簌发抖,不回话。
闻莳有些想俯下身去拉他起来,又觉得刚才自己情不自禁地亲了他耳朵一下,有些丢脸。便故意冷冷道:“一点小痛也受不住?难怪练武总是不能胜我。……我先回去了,你别在外头待太久,记得门禁。”
说完,他顿了顿,见燕昭然仍蹲在地上毫无反应,心中踌躇了片刻,还是转身走了。
这一走,此后十年,燕昭然都没再回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