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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故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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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夏的山中,雨水频仍,佳木繁茂,宁静中充满了勃勃生机,林泽仁每天都要到绝壁上去看紫灵芝,并且警惕地巡视雾灵山周边,采药季节又来了,他不允许任何人踏入这山中半步。
  这天他巡到东侧山脚下,突然停住脚步,警觉地隐匿起来。周围很安静,似乎没有任何异常,但林泽仁敏锐地感觉出有人闯入。
  他静静地潜伏着,与山林融为一体,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侵入者没有露出踪迹,他也不着急,多年的杀手生涯使他学会了忍耐,超人的耐力使他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日光渐渐移向林梢,黑暗缓缓降临,温柔的夜幕使天地笼罩在一片静寂之中,虫声呢喃,夜鸟啼鸣,林泽仁全身的警觉已提到十分,在一道黑影闪电般掠过时突然袭击,两人的杀气骤碰骤离,兵器摩擦出一溜细小的火花。
  劲敌!
  林泽仁兴奋起来,好多年没有遇到这样势均力敌的对手了,他凝神进攻,存心试探,并不想一下子把对手置于死地。嘿,难得有人来给他开开心,怎能轻易放过?
  两人身形极快,在密林中边打边走,招式都是一触即离,入侵者轻功极佳,内力超群,杀招凌厉,惹得林泽仁好胜心起,施展出全部力量来对抗,两人在黑暗的林间斗得翻天覆地,数棵大树都被劈倒,一片飞沙走石。
  打着打着,林泽仁心中疑云越来越重——这人是谁?怎地武功如此熟悉?两人攻守之间丝丝入扣,几乎便像同门师兄弟切磋喂招一般……他是谁?!
  猛然间对手贴身抢近,寒光扑面而来,林泽仁一个铁板桥,身体自不可能的角度弯折过去,左手双刃刀横扫,对手团身避过,飞脚踢中他下盘,自己同时落地,不及再起,扑面而来的杀气逼得他气也透不过来,刹那间犹如看到地狱之门洞开!
  劲风骤停,侵入者倒在地上,头脑有瞬间的晕眩,待得缓过一口气,才发觉对方的兵刃在千钧一发之际停在了他眼前,适才冲得他发晕的就是兵刃上挟带的强劲内力。
  “你是谁?”林泽仁问,冰冷的语气在这盛夏之中依然令人胆寒。
  那人笑了一声:“七一,你认不出我了么?”
  林泽仁微微一震,手上丝毫没有放松,冷冷地道:“五五?”
  “是我。”
  林泽仁静了一下,慢慢收回兵刃和杀气,谨慎地防护着自己,冷冷问道:“你来做什么?”
  “看你。”对方一跃而起,语音中已带了笑意,林泽仁没有答话,那人又道:“走,咱们出去再说。”转身领先而去,林泽仁不即不离地跟在在后面,一直来到崖下一处开阔的水潭边,那人站定转身,蒙胧的月光下,竟是笑容满面。
  “五五。”林泽仁叫了他一声,脸上表情虽然无甚变化,其实心中激动不已,眼中已有一丝热痛。
  “七一,是我,我活着,来看你了,这可是我的承诺。”五五眼中亦有华光闪动,两人相距约有一丈,身躯如磐石般不动分毫,只任眼光交融着热切的思念和欢欣。
  五五与林泽仁一样,是暗影从小培养起来的杀手,十一岁到十三岁间,他们曾共住一间寝室,每天所受的训练异常残酷,只有回到自己房间之后,才可以有短暂的放松,但他们之间毫不亲近,几乎连话都不说。
  但人总是需要与人交流的,时间长了,两个孩子渐渐从最初的漠不关心到稍微表露出一点相互关心,比如一个关注的眼神,一杯默默递过的冷茶,在对方自己裹伤时无声地搭一把手。他们在那冰冷漫长的、扼杀人性的训练中,谨慎地从对方那里汲取一星半点可怜的温暖。
  这些外人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对于他们来说却已是大大的愈越了,因为从小他们就被严格地教导,杀手必须是没有感情的,他们不可以对任何人产生依恋或关爱,为了强制达到这个目的,受训的孩子每年数次被分组以死相搏,他们随时可能杀死别人,也随时可能被别人杀死,他们必须冷酷无情,因为一旦对别人下不去手,丢命的就会是自己!
  他们基本上都是各地掳来的孤儿,早早失去了亲情与家庭,又受到无比苛刻的训练,幼小的心灵被层层血污浸染,渐渐变成冰冷的石头、锋利的刀,除了首领的命令,他们不在意任何事。
  在这种环境里,能够同屋将近三年,而且获得对方些微的友爱,对于七十一和五十五来说,已是难得的幸运了。然而在十三岁的年末,他们终于被分到同一组拼杀,按惯例来说,必是一生一死。
  决战前夜,他们训练结束带着一身的血和汗回到房间,冷冰冰地各自疗伤吃饭,然后躺在自己的床上,窗外寒风呼啸,漆黑的室内,寂静如死。
  林泽仁睡不着,瞪大了眼睛看着微亮的窗纸,他的呼吸很平稳,心中却是茫然,明天,同室的那个人,就要跟自己决斗了,谁会死?他不想死,基地不远处的山坳里,已经有无数的小小坟包,那是一个个可怜的小孩子永久长眠,他会成为其中之一么?他打了个寒战,不!他不想死,他……他一定要杀死对手!
  突然,五十五离开了他的床铺,轻轻摸到他床边,林泽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冷冷地握住身侧的刀,他们即使在睡眠中,也不会放开自己的武器。
  “七一?”五十五轻轻地叫他,这是他们之间的一点小小默契,林泽仁的编号是七十一,他只叫他七一,而林泽仁叫他五五,显得跟别人有一点不同。
  林泽仁没有回答,五十五也不再叫,一侧身,轻轻躺在了他的身边。
  林泽仁愣住了,自从来到这里,他身边从没有睡过任何人,他的手紧紧握住刀,全身紧绷,只要对方一有异动,他立即会置他于死地!
  过了很久,他听到几下轻微的啜泣,五十五低不可闻地说:“我叫小浩。”
  林泽仁愣愣地握着刀,没有反应,他说什么?
  “我的名字是小浩,浩浩荡荡的浩,我姓宁。”五十五的声音很冷静,轻轻的,离开两尺远便不可能听得见,虽然在自己的屋子里,但他们都知道不知什么地方会有人时刻监视他们,任何贴己的话都不能说。
  林泽仁哼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五十五小声说:“我不想死了都没人知道我是谁,你记着我,我叫宁浩。”
  林泽仁嗯了一声,他从小便是孤儿,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别人都是小乞丐小乞丐地乱叫他。
  “我是宁波人,如果……如果我死了,如果将来你有机会去宁波,记得帮我把这个埋在那里。”他摸索着把一个小小的温暖的东西塞进林泽仁手里,林泽仁捏了一下,知道是五十五向来挂在脖子上的一块小玉锁。
  他没有说话,只是握紧拳头,牢牢握住那个小小的玉锁,仿佛握住了一个悲伤的生命。
  “你叫什么名字?”五五问。
  “没有。”
  “没有?”
  “嗯。”
  “那也没什么,我会记着你的。”五五停了一会儿,突然轻灵地跃起,两个利落的空翻,跃过桌子,坐下,稳稳地倒了一杯茶,右手平伸,托着那杯茶,一动不动,林泽仁侧身而卧,借着从窗纸透入的微光冷冷望他。
  直过了一柱香的时间,五五微笑道:“我的手很稳。”是的,他的手非常稳,满满的茶半点也没有洒出,他悲伤地道:“也许是我赢。”
  林泽仁没有回答,赢为生,输则死,没有第三种可能,这是他们早已知道的结局,他们都没有再说话,任室内冰冷的死寂淹没一切。
  虽然他们都没抱希望,但奇迹还是产生了,由于另一组的一个孩子暴毙,他们临时被拆开,分在不同的组,居然躲过了残酷的以死相搏,之后,他们都活了下来,但换了寝室,再没有一同生活。但是,那一夜的情形,在他们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永远无法磨灭。
  往事如烟,林泽仁望着面前曾一同出生入死的伙伴,心情激荡,久久无言。
  五五走过来,向林泽仁伸出手,他们曾共住了将近三年,但从未握过手,林泽仁凝望着他,过了很久,缓缓伸出自己的手,两只强健有力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皮肤的温暖触感是如此奇异,他们心中都产生了莫名的激动,凝望着近在咫尺的童年伙伴,心中激流澎湃,从这一刻起,他们才真正放下心防,信任彼此,成为真正的朋友——多年的杀手生涯,使他们已经习惯对任何人保持高度警惕,什么是信任、什么是朋友,他们现在才有了初步的体会。这是一个好的开端,他们会珍惜这份友谊,并且保持下去。
  “七一,我现在叫宁浩,你还记得我的名字么?”
  林泽仁点点头,他记得,永远也不会忘记,在那个漆黑的夜里,那个绝望的孩子告诉了他自己的名字,他们的生命曾经那样贴近。
  宁浩感慨地问:“你现在有名字了么?”
  林泽仁道:“我叫林泽仁。”他说出这个名字,情不自禁地就想起了凤知,那个红火一样明朗的女孩,是她给了他新的名字,从此他的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
  宁浩饶有兴趣地问明白是哪几个字,笑道:“好,我记住了,你叫林泽仁,好名字!”
  他们在水边大石上坐下,宁浩说起别后的一些事情,他们已经多年没有见过,林泽仁叛逃之后,宁浩没有被派去追杀他,这实在是另一个幸运,他们都活了下来,暗影解散后,愿意跟随小主人的杀手都去了西域,宁浩等少数人领了些钱,留在中原,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普通百姓之中。
  宁浩说起他在一个小镇上住下来,开了一家小客栈,并且娶了妻子,已经快要做父亲,他笑得非常幸福,林泽仁默默地看着他,心里也轻松释然。那一段黑暗的日子,终于远去了,他们终于可以像普通人一样生活,脸上可以露出笑容。
  “秋天的时候你一定要去我家,喝我孩儿的满月喜酒,嘿嘿,我还没告诉你,现在我可是千杯不醉,因为我娶了酒坊老板的独养女儿,七一,你不知道当初我为了让老丈人开心,费了多大的劲苦练喝酒啊!”宁浩摇了摇头,显是想起了求亲的不易,脸上却笑得灿烂。
  林泽仁听他不自觉地又把自己称做七一,微笑了一下,在他心里,这个人也一直被叫做五五,不管他们现在的名字如何,他们那种无法述说的亲切不会产生任何变化,他们不是亲兄弟,但他们是过命的交情,比亲兄弟还要默契。
  五五,是他唯一可以称做朋友的人。
  不,还有一个,林泽仁不期然又想起了凤知,忽然很想念她美丽的笑容,宁浩还在絮絮地讲述他自己的经历,林泽仁却静静地想着凤知,轻风徐来,山间一片宁静祥和。
  “对了,这次我来是奉了薛神医之命,要你今年不必再送紫灵芝过去。”宁浩终于说到此来的任务,林泽仁鄂然问道:“怎么,小主人不用再服紫灵芝了么?”
  “呵呵,这三年来你总是给小主人送紫灵芝,每次一百朵,实在太多了,薛神医叫我来通知你,他配药的存货已经很足,紫灵芝生长不易,还是先让它们继续长着吧,等需要时再采。”
  林则仁点头听命,绝无异议。
  自从三年前他查出小主人回到了翠竹谷,便立即采了百朵紫灵芝送去,以谢救命之恩,他也不去求见,只默默把灵芝放在谷外的接头处,恭敬行了礼,便自离开,他出身暗影,对那里的机关自是相当了解。
  阎王敌□□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紫灵芝时,着实大吃了一惊,天狼社耳目灵通,很快便查出林泽仁和紫灵芝的来历,□□很是欣慰,次年他去送灵芝时便亲自接见了他,温言勉慰,并嘱他如何照料生长着的紫灵芝,并且应该采哪些年份的灵芝,以免暴殓天物,浪费了灵药。
  第三年他有了经验,送去的都是百年以上、二百年以下的珍品,其余年份更高的已是圣品,他悉心守护,不到特别需要的时候是不能动的,年份少的灵芝,则留着继续生长。
  今年又快到进献灵芝的时候了,宁浩却带来了薛神医的命令,让他暂时不采灵芝,只严密守护即可。
  宁浩又道:“薛神医另派了几组兄弟帮你守护灵芝,他们会散布在百里之内,如有需要,你放出这个信号便可召集他们。”他递过三枚信炮,并教林泽仁使用之法,林泽仁研究清楚,收入怀中。他明白现在紫灵芝是小主人续命延年的灵药,已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所以对薛神医的安排全然接受。
  宁浩拍拍林泽仁的肩膀道:“好了,我也该走了,你多保重。对了,什么时候你也成个家,咱们男人,必须得有个女人才算成家立业,等将来有了孩子,一定要好好疼他,绝不让他吃咱们那种苦。”说起这件事,宁浩神情坚定,几乎咬牙切齿地发誓,他曾经吃过的苦,至今都不敢回想,他的孩子一定不能再受那种非人的折磨!
  林泽仁亦有些感慨,但成亲?他摇了摇头,不到万不得已,他都不愿离开大山半步,哪里有女人会愿意嫁给他呢?他也并不想要。
  他想了想凤知,有生以来只有凤知把他当作一个普通人来看,当做一个平等朋友来交往,可是……她爱着别人呢。
  宁浩见他摇头,也大致猜得到他的情况,心想自己可得帮他想想办法,这世上女人倒是不缺,不过林泽仁一惯的冷硬无情,只怕没哪个女人可以受得了他,娶妻之事,恐怕得颇费周章。
  林泽仁突然想起一事,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又从锦囊里拿出那个小玉锁,道:“这是你给我的玉锁,这些年我一直帮你保管着,现在还给你吧。”
  宁浩吃了一惊,他没想到林泽仁竟然还保留着这件小东西,他拿起玉锁,想起十三岁的自己,在黑暗中为生死而绝望,心中难过,良久才道:“当时我还想如果自己死了,要请你帮忙把这东西埋回到宁波的地下,权当我回去了——真傻,是不是?”
  林泽仁没有说话,两个十余岁少年的悲伤无奈,清晰地刻在他的脑海里,永远也不能忘记。
  “不过现在好了,咱们这也算苦尽甘来,对吧?”宁浩振作精神,笑了起来,林泽仁点点头,是的,过去的苦难终于被甩脱了,他们都开始了新生,所以虽然现在生活清苦寂寞,他还是乐在其中,比起早早死去的那些小伙伴来说,他们实在是幸运的。
  宁浩道:“这是我给你的纪念,还是你留着吧,等将来有了孩子,就当见面礼好了,对,等你有了孩子,我要当干爹!”
  林泽仁终于露出一点笑容,什么也没说,宁浩瞄了瞄他手里绣工精致的锦囊,不怀好意地道:“嘿,老实交待,这是谁给你的?是不是情妹妹?”
  林泽仁一愣,急忙摇头,将锦囊收回怀里,脸上却免不了流露出少许期望,凤知,如果真的可以娶她为妻,一定会幸福的吧?她人好,美丽又善良,还会持家,最难得的是她从来没有以貌取人过,要知道林泽仁向来不修边幅,几乎便与野人无异,而她看着他的目光,一向坦诚温暖,使人如沐春风。
  宁浩看他神色,已知大概,取笑他几句,追问详细,林泽仁却坚决闭口不答,宁浩无奈做罢,约好秋日相会,这才告辞去了,林泽仁一直送他出了山,望着山下苍茫的夜色,久久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