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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托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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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小棣他就拜托你了……”
破旧的茅屋里,木床上病入膏肓的妇人气息奄奄,虽然还有力气说话,但是从她混浊的眼神,槁木般的面容上可以看出,这也只是回光返照的原因罢了。
守在床前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英气勃勃的青年,一个是年在总角的幼童,两人面色哀伤,神情沉痛,显然都清楚这妇人命不久矣。
妇人拉着青年的手,回望幼子的眼睛里露出一线恳求之意:“小棣,过来给你黎叔叔磕个头。”
叫做小棣的男童咬着下唇偏开头,故意装做没有听见母亲的话。
“小棣……”
妇人神色凄楚,唤着儿子的小名:“难道你要为娘死不瞑目吗?”
小棣默不作声,半晌才转过身来,伏在地上朝那青年磕了个头,很快就站了起来。
青年本来想伸手去搀他的,可是最终,伸出去一半的手又收了回来,他轻轻一叹:“小妹子,你放心吧,我不会让小棣受委屈的。”
妇人微微一笑:“我若不放心大哥,又怎么会把小棣拜托给你?我担心的是这孩子,他脾气那么犟,又对大哥误会很深,若不是我实在找不到可以信赖的人了,也不愿意这么辛苦大哥。”
“小妹子,你这是说什么话?怎么说小棣都是你和连弟的孩子,于情于理,我都该好好照顾他的。一点点误会,解释清楚不就行了?说得上什么辛苦不辛苦?”
“大哥……”心口传来一阵难言的悸痛,妇人的声音哽咽起来了:“大哥,你知不知道当年的事……我好后悔……”
青年黯然:“当年的事还提他作什么?你和连弟天作佳偶,一直不是过得很好吗?可见当年你并没有错……错的人是我。”
妇人摇了摇头:“不是的,根本不是你的错……大哥,事情的真相我早知道啦,你还要骗我吗?唐连他心里恨着这事,这么些年听到你的名字就要大发脾气,他说你不作辩解,不辞而别,根本就是可怜他,是在把我让给他……他到死都在说你看不起他,不肯谅解你……”
青年苦笑:“连弟就是太爱胡思乱想了,我当年离开只是不想再继续闹下去,何况自承对你的感情,我远不及他深切,你们两个……看上去是那么相配……”
“看上去相配就一定合适吗?”妇人喃喃自语,眼角缓缓滚落一串泪珠,当年……她喜欢的人是他啊。
沉浸在如烟往事中的两个人,都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孩子,听到这些他本不应该听到的旧事,小孩子的脸上露出了与其年龄完全不相称的阴郁表情。
妇人泪眼迷朦地看着面前的青年,这么许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象以前一样的英俊挺拔,时间仿佛根本不曾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就连他的笑容,也依然那么温柔。这个她倾心相恋、想念了一辈子的人啊,她多么不想离开他。
可是上天眷顾过她一次,便怎么也不愿再有第二次了。胸口一阵紧似一阵的抽痛和渐渐连贯不起的呼吸,都在分明告诉她,她在这世上的时间已经走到尽头了。
“黎欢……”
小小声地叫出他的名字,心上泛起似曾相识的甜蜜感觉,好象又回到了作少女的时候,在漫天飞英的桃花林中,含羞带怯地唤他。少年不识愁滋味,那个时候哪曾料到日后的波折重重,聚散分离?此生已作无望,只求来世,能与他再见……
最后一口气袅如轻烟般嘘出妇人全无血色的唇,蜡黄的面上漾着一丝做梦般的笑意,她盍上的双眼就此再也不能睁开了。
“娘——!”
小棣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啼,扑上去搂住那具尚带余温的身体。
黎欢闭了闭眼,竭力抑制住眼眶中酸涩的涨痛,他答应过她不流泪的,可是心上如同被刀割裂似的剧痛又怎么忍得下来?
年少时候的情事,桩桩件件浮现眼前,本以为都忘记了的,如今才知道不过是埋得更深。铭心刻骨的爱恋,没有因为时光的流逝而淡薄,反象是酿得久了的女儿红,醇浓得令人心上泛苦。
“娘——,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啊,呜呜呜呜……”
伏在尸身上悲泣的男孩,哭得眼泪滂沱,让闻者心碎。
“小棣,不要哭了……”
黎欢揽住他的肩,想将他带开。这可怜的孩子失去父亲不过一年,又没了母亲,如此打击大人尚受不了,又何况是一个小孩子?即使没有答应他娘要好好照顾他,自己难道就能够眼睁睁看着他小小年纪便独自承受世间的风雨而不施援手?黎欢当然知道自己不能,否则他也就不是黎欢了。
“小棣,别哭了,你是男孩子,要勇敢些才是……”
“滚开!”
面颊上犹挂着泪珠的男孩猛然跳了起来,象一头狂怒的小狮子朝着黎欢张牙舞爪地咆哮:
“我不要你来假惺惺,又不是你死了娘,你当然可以说这些风凉话!滚开!你杀了我爹,又害死了我娘,我恨你!恨你!”
“小棣,你听我说——”
黎欢此生从未有过这样无力又无奈的感觉,唐棣对他的误会之深,看来比他母亲所说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如何会这样?
“我不要听你说!你走,我现在力气小打不过你,可是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唐棣用力地推搡着黎欢,黎欢怕伤着他,也不敢使力,只好顺着他被推到门外,“碰”的一声,房门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尖给关上了。
唐棣哭了很久,但是人死总要入土为安,唐棣纵然舍不得,也只能想法子把母亲给埋了。
他自幼习武,力气比寻常幼童大得多,但到底也只不过是个小孩子,哪里抱得动一具大人的尸体?然而为了怕人打扰,他们搬来此地时就特意选在这个背阳的半山腰上,此时方圆数十里,恐怕除了他就只有黎欢一个大活人了。
要他去向黎欢求助,那是死都不可能的。唐棣憋着一口气,半拖半拽地把母亲挪出屋去。他想要在屋子旁边挖一个坟,却找不到合用的工具,到处走了一圈,终于在一棵树下发现一个土坑,坑里还撒着些青草,象是猎人布下的陷井。
唐棣看了看周围,见风景秀丽,不远处还有条小溪潺潺流淌,溪边到树下都开满了不知名的白色小花,星星点点,在风里摇摇摆摆。他把尸体小心翼翼地放下去,取了些土盖住,堆了个坟包,又找了块木板,用墨汁歪歪斜斜地写上:唐聂氏(红药)之墓,儿唐棣泣立。
写完,他把木板插在坟包上,呆呆看了一会儿,朝着冢磕了三个响头,便折回屋里去了。
他做这些事时,黎欢一直站在旁边看着,他背在身后的手指上还残留着黄色的泥土。这个地方背阳,树木生长不茂盛,又离人居住的地方那么近,猎人要挖陷井也不会选在这儿。唐棣欠缺经验,否则一定可以看出坑里的土还是新土,没泡过雨水,而那些青草也撒得太匀了一点。
黎欢看着唐棣进了屋,不一会儿已经换了身衣服又背着个小包袱出来,腰带上还插着柄短剑,知道他要离开这个地方去山下了。
黎欢犹豫了一下,想来他就算拦着,唐棣也不会听他的。于是远远地缀在他后面,一路小心保护他。
唐棣知道他在跟着,这倒不是黎欢轻身隐匿的功夫不到家,而是他自己猜的。
“哼,神捕黎欢吗?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厉害!”
唐棣走到半途藉着喝水的功夫从河中的倒影看见了黎欢宝蓝色的衣角在树梢上一闪,他不屑地哼了一声,丝毫不领对方意在保护他的情。
转了转眼珠,唐棣直起身来,重新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