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洞练笔合集》目女心

9、白面条

　　车在路上开。路像一条死去的蛇，渐渐丧失活物的生气。老树的根须穿破路面，藤蔓蜿蜒，虫蚁汇集。越往深处开，叶子越绿，绿得发黑。
　　妈妈一边开车，一边抱怨，“……凭什么？那个姓李的就是存心整我，把我调到这鬼地方！”猛地一拍方向盘，“你爸爸呢？屁都不放一个！女儿脑子有病也不管，就知道在外面快活！”
　　我没说话，看着窗外。扭动的树影像一丛丛舞女，风吹起她们的手，似乎在同我打招呼。老师教过我要讲礼貌，于是我也举手，向她们打招呼。
　　妈妈叹了口气，“……算了。医生说，换个环境会对你有好处。这里空气干净，出来散散心，说不定你能正常点。”
　　能正常点吗？我不知道。城市又大又高，那里的人说话又快又亮，像玻璃珠一样蹦来跳去。我听不懂。他们笑，他们说话，声音钻进耳朵，变成模糊不清的杂音。我非常努力地去分辨，却还是听不懂，像隔着浑浊的冰层听水下的动静。这里……这里这么安静，说不定这里的人说的话，我能听得懂呢？
　　车停在村口，妈妈拉我下车。村长是个干瘦的老人，眼皮耷拉着，带着几个同样干瘦的老人等在村口。他把我们领到一栋空屋，三层楼房，白墙黑瓦，家具齐全。
　　妈妈感到意外，“装修还挺不错。”
　　“别看我们这里冷清，以前可是红火过。”村长背着手，走在前面，“上头有领导看中这里，专门拨款，要搞旅游，要搞特产……”
　　“特产？”
　　“嗯，特产，一种白面条，别的地方没有。本来想靠他打响名头……”
　　“那后来怎么没搞起来？”
　　“穷山恶水，留不住人呐。”村长摇了摇头，似乎不愿多谈，“年轻的都往外跑，就剩下我们这些老骨头和小娃崽。没办法，先天不足嘛。”
　　接着他带我们去看村里唯一的小学。几间低矮的平房算是教室，栅栏围起的小院子算是操场。正好放学，几个女孩男孩散落在周围，蹲着、坐着、靠着树干，目光钉在我身上，嘴巴不断张合，发出低低的、嗡嗡的杂音。我听不懂。
　　妈妈指着我说，“在原来的学校待不下去。也不是笨，就是……跟别的学生不太一样。这里老师……”
　　“放心。我们这里条件是不太好，老师都是一把年纪，但心肠不坏，孩子也纯朴。”
　　妈妈点了点头。虽然这所小学基础设施、师资力量都不行，但幸好我有精神病，倒是正好匹配。
　　“彩心。”村长招手叫来一个小女孩，脸蛋很圆，眼睛很大，“这是我孙女。让她们小姑娘自己玩吧。”
　　妈妈有些犹豫。村长笑了笑，“放心。我们这里没外人，哪家哪户门朝哪开都清楚。小地方嘛，谁都认识谁。”
　　妈妈大概想到我不正常，确实没什么被拐的价值，于是叮嘱我几句，便跟着村长走了。
　　“我叫彩心。”小女孩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的话，我听得懂。我松了口气，小声告诉她我的名字。
　　彩心拉起我的手，她的手心很凉，很柔软。那几个孩子围上来，仔细打量我，像打量一件稀奇东西。他们一边笑，一边说话，嘴里蹦出几个音节古怪的词语，我集中注意力去听，“……很饿……很想吃……”
　　吃什么？吃零食吗？我慌忙掏口袋，只找到几颗水果糖，摊开手递过去。他们看了一眼，全都哄笑起来。我不明白。我默默地把手缩回来。
　　彩心挡在我前面，“阿强，你不准戏弄她！”
　　那个叫阿强的男孩对我做了鬼脸，和其他人一起嬉笑着散开，但目光仍然时不时向我抛来。
　　几天后，我开始上学。老师讲课很慢，口音很重。大多时候，我和彩心在一起，其他孩子也逐渐接纳我。妈妈看我变得合群，感到放心。我也为妈妈的放心而感到放心。只是他们，尤其是那些男孩，偶尔还是会说让我听不懂的话，用那种快速的、含混的方言低声交流、眼神暗示以及窃笑时，我总是被排除在外。
　　有一次，放学后，他们要去后山的森林里玩。我不想被排除在外，就尾随彩心跟上去了。
　　一路上，阿强显得格外兴奋，对其他孩子挤眉弄眼，“……老地方……我搞到好东西……白面条……”
　　他的话似乎有魔力，勾引得其他孩子浑身躁动，不停地嘟囔，“……很饿……很想吃……白面条……”连彩心也不自觉地咽了口水。
　　森林比村子更幽闭，树冠遮天蔽日，无数叶子将光过滤得阴暗、稀薄。地上是干燥的好叶子，地下是湿烂的坏叶子，一脚踩上去，“咔嚓”一声，好叶子碎掉，变成坏叶子。
　　我抓住彩心的胳膊，“我害怕……”
　　彩心回过头，“你别害怕。”她凑近我，悄悄说，“我不会吃你的。我绝对不会吃人的。”
　　我愣住了。她说的话也让我听不懂。难道这里还有吃人吗？
　　来到森林深处，一块歪斜的老墓碑半埋在土里，字迹被苔藓覆盖。阿强像做贼一样，从墓碑后面端出一个脏兮兮的瓦罐。
　　他揭开盖子。里面堆着一团惨白色的细长的东西，像剥了皮的蠕虫，在有限空间里缓慢地、彼此缠绕地扭动着。我闻到甜腻的香味。原来这就是白面条。
　　所有孩子都屏住呼吸，冒着绿光，目不转睛地盯着食物。阿强作为慷慨的主人，用手指扯下一小截，喂给离他最近的孩子。那孩子迫不及待地一口吸溜进去，嚼了几下，脸上露出痴迷的表情。
　　我感到恶心，又感到好奇，“这好吃吗？”
　　“很好吃！特别香！”另一个孩子含糊地说，嘴角挂着扭动的白面条。
　　“那……我也想尝……”我眼巴巴地望着瓦罐。
　　阿强有些犹豫，看了一眼所剩不多的食物，又看了一眼我，极其不舍地扯了一点给我。那小东西鲜活可爱，应该……肯定很好吃！
　　“不行！”彩心突然拍开阿强的手。那小东西掉到地上，迅速钻入叶子底下，不见踪影。
　　“你干什么？”阿强生气地说。
　　“别给她吃。她不能吃。”彩心也生气地说。虽然她这样说，自己却盯着食物。身体前倾，忍不住咽了口水，却硬是扭开头，指甲掐进手心，语无伦次，“我也不能吃……绝对不能吃……吃了会被骂死的……这不是我家的……我只能吃我家的……”
　　既然想吃，为什么不能吃？这不是当地特产吗？我完全迷糊了。
　　就在这时，家长们找来了。阿强的父亲第一个冲过来，看到瓦罐已经空空如也，顿时脸色铁青，一巴掌扇到儿子脸上，“作死啊！谁让你把这东西拿出来的！”
　　“我就拿了一点……他们都想吃……”阿强捂着脸说。
　　“别的能分，这个能分吗？”男人一把夺走瓦罐，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珍宝。
　　其他家长也纷纷拉走自己的孩子，低声训斥，“家里没有吗？馋别人的东西！没出息！”
　　我趁机拉住一个看起来面善的老人，“阿婆，那到底是什么呀？我家好像没有。”
　　那老人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拍了拍我的头，“……小孩吃的东西。你家……唉，以后会有的，别急。”然后对赶过来的妈妈和村长抱怨，“得管管这些皮猴子，差点带坏新来的好娃……”
　　后来几天，阿强没来上学。老师说，“他身体不舒服。”再后来，他来了，但总是蔫蔫地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哼着，“饿……好饿……受不了……”口水从嘴角淌下来。老师和同学都像没听见、没看见。
　　有一次，正在上课，老师用平淡的语调念着课文。他突然站起来，推翻桌子，冲出教室。在这之后，他就再也没来上学，我就再也没见过他，其他孩子就再也没提起他，仿佛他从来没存在过。
　　又过了几天，村里一户人家，姓赵的，他们家儿子在村口的溪潭里淹死了。丧事办完后没多久，那家人找到我，说我和他们家孩子长得真像。他妈妈拉着我的手，流着眼泪，“看见你，就想起我的儿……我可怜的儿啊！”
　　虽然我不知道我这女孩怎么会像他们家的男孩，但他们一直说长得真像，还想认我做干亲。于是我就有干妈、干爸、干奶奶、干爷爷……一下子好多亲戚。
　　他们对我好得过分，总是热情地求我去他们家吃饭，桌子上摆满荤腥的鱼肉和甜腻的糕点。一开始我觉得不好吃，之后越吃越觉得好吃，可能是逐渐习惯这里的口味。
　　有一次，晚饭过后，干妈和干爸交换眼神，似乎下定决心，默默起身，从屋里端出一个小木碗，小心翼翼地放在我面前。碗里是三四根惨白色的细长的面条，能看见这小东西在缓慢地扭动，试探性地碰触着碗壁。
　　全家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碗里。有悲伤，有怀念，还有……难以言喻的渴望。
　　“我的儿啊……以前最馋这个……”干妈红着眼眶，声音哽咽，“好东西……自己家里做的……我们总舍不得……想着以后日子好点再……谁想到他就……”她把碗向我推了推，勉强笑了笑，“给你吃。乖娃，给你吃。你吃了，就当是……替他吃了，他也就能安心了……”
　　白面条在碗里不停地扭动，甜腻的香味钻进鼻孔。真的好香啊！别的孩子能吃，我为什么不能吃？这蠕虫似的东西，虽然看起来恶心，但充满莫名的、被反复勾起的诱惑力。让我加入他们，和他们在一起……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食物，手指颤抖，迟疑地、犹豫地、紧张地伸过去……
　　坐在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语的干奶奶，突然用拐杖顿了一下地板。
　　“等会儿！”干叔叔咳嗽一声，张开五指按住碗沿。他们非常恼火，非常愤怒，剧烈地蹦跳起来，被他死死按在碗里。他看了一眼干妈，尴尬地说，“算了，大嫂。她……她终究还不是我们家的人。不急……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
　　干妈擦眼泪的动作停住了，脸上的眼泪消失了，只剩下空洞的、看不见的失落。她勉强笑了笑，勉强不成功，只能嘴角抽搐着，“对……你叔叔说得对……不急……以后，以后再说……”最终，她哑着嗓子说，“你……回去吧……”
　　我懵懂地走出他们家。晚风吹在身上，吹出甜腻的香味。老木门无声无息地合拢。我听到里面隐约传来……像压抑的啜泣声，又像嗦面似的窸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