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星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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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前。
阮思齐正在酒楼账房里拨着算盘，核对着上个月的账目。
门外传来轻叩，掌柜禀道：“少东家，外头有人找您。”
他撂下算盘，出去一瞧——来客竟是武靖侯世子。
阮思齐当即抱起双臂，阴阳怪气道：“世子爷今日怎么得空，大驾光临我这小地方了？”
他心头那点不快还没全消下去。
那夜吃了闭门羹，他转头就去找苏流云和吕元昌评理，痛斥谢砚冰有了新兄弟就忘了旧发小。
谁知苏流云听罢笑得前仰后合，连素来沉稳的吕元昌也忍俊不禁。
他哪里好笑了？
好在谢砚冰过后亲自来寻他，耐着性子顺了好一通毛，再三保证他们永远是最好的发小、兄弟，阮大少爷这才勉勉强强、大发慈悲地原谅了他。
看吧，他和谢砚冰还是最好的。即便是世子爷，在谢砚冰心中也得排在他后面。
萧琮面色如常，语气诚恳：“阮公子，前番夜间多有冒犯，萧某在此赔个不是。今日冒昧前来，是奉家父之命，特来感谢贵商会去岁对鄞州边军的慷慨相助。”
伸手不打笑脸人，且发小的兄弟也算得上他的兄弟，阮思齐便收了那点刺儿，客客气气地将人请进了雅间。
二人落座，略作寒暄，萧琮便将话题引向正轨。
“去岁寒冬，滴水成冰。若非阮公子雪中送炭，鄞州将士恐要多受许多冻馁之苦。”萧琮拱手，言辞恳切，“萧某在此，再代边军将士谢过阮公子。”
说罢，递上一只锦盒，“此乃家父备下的一点心意，万望阮公子莫要推辞。”
阮思齐略感意外，大大方方接过锦盒：“侯爷和世子太客气了。家父常教导，经商之道，在于和气生财，亦当知回馈乡土，将士们在前线浴血，我们这些后方之人出些钱粮本是分内之事。“
他顿了顿，朝着萧琮一笑，“况且，我能在京城赚上一笔，还得感谢世子您呢。
萧琮追问：“哦？此话怎讲？”
“世子忘了？去岁您查办兵部案，动静可不小，当时市面上人心惶惶，棉麻、粮食价格飞涨，我提前囤积了些，后来高价放出，这才小有盈余。那批送往鄞州的冬衣粮食，本钱也大半出自于此。”
“难怪后来那些商户无力填补亏空，”萧琮恍然，若有所思，“原来背后也有阮公子运筹帷幄。”
阮思齐被他捧得蓬松起来：“可不是么！后面我们把那批物资全数送往鄞州，也算取之于……呃，取之于彼，用之于边。我阮家可不发国难财。”
萧琮点头，接着他的话说：“据我所知，兵部案发前后，市价波动剧烈的不止棉粮布匹。还有铁料、木材等物，价格亦是水涨船高，甚至一度有价无市。”
阮思齐神思松弛，顺口就接了下去：“那是自然！铁料木材我们也……”
话说到一半，他猛地想起：谢砚冰不让说这个！
他连忙打了个哈哈，试图遮掩过去，“啊……是，是顺势采购了一些。南方也有些工坊营生嘛，总不能让船队空着回去，顺手的事儿。带回去转手卖了，也不亏。”
好在萧琮并未深究，只说：“原来如此。”
随后便自然地转换了话题，问起和州风物，闲谈片刻，萧琮便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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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查了查他去岁末的行程，发现些蛛丝马迹，再联系那些铁料木材的流向，还有那位一同与他南下的姑娘行踪，便不难猜测了。”
谢砚冰听他将前因后果讲完，只觉额角隐隐作痛。
阮思齐！话都让人套完了，自己竟还浑然不觉！
萧琮瞧着他这副少见的、如同被踩了尾巴般的炸毛模样，不由低笑出声。
谢砚冰抬眸瞪他：“那世子既已知晓我同‘叛军’牵扯不清，接下来打算如何处置？”
萧琮难得见他吃瘪，有心逗弄，故意板起脸道：“自然是将你这要犯拿下，押回兵马司，仔细勘问，取供画押。”
谢砚冰非但没退，反而起身一步，径直坐到了他腿上，也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柄短匕，冰凉匕鞘虚虚抵着他喉间。
“那我可不能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此刻便将世子绑了带回江南去，藏起来谁也找不见。”
萧琮举手告饶：“漱玉饶命。”
谢砚冰手腕一转，匕首便不知藏回了何处。
“别说这些玩笑话，”他敛去玩笑神色，“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萧琮收拢手臂，将他圈在怀中，语气也认真起来：“我如今也能明白义军为何揭竿而起，但起初确实有些气你不肯信我、事事瞒我。”
“不过转念一想，你瞒着我的事何止这一件？就又想通了，索性等你愿意亲口告诉我。”
谢砚冰被他说得心虚，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一旁。
萧琮却不放过，追问道：“除了雀岭军，可还有别的事瞒着我？下次我可未必有这般好说话了。”
谢砚冰摇摇头，随后迟疑着问：
“可侯爷与师伯、与我们终究道不相同，你……”
未尽话语飘散在夜风中，将萧琮带回侯府内暗流涌动的日日夜夜。
自他记事起，萧翊与谢韫辉之间就横亘着一道无形的墙。紧闭的门扉之外，他常常听见父母的争执声，余下的冰冷寒意浸在空气里，催促着他早早地长大成人。
他们并不将各自的理念强加于他。萧翊教他武艺兵策，带他去边关御敌、去地方平乱；谢韫辉也绝口不提过往，只在阴影中安静而疏离地注视着他。
父母分立鸿沟两端，谁也没有拉他做那渡河的桥。他独自站在岸边，做了个特殊的看客，在迷茫中翻来覆去地想了十八载，直至眼前这人的出现，他才终于寻得了属于自己的答案。
他低下头，目光澄澈如洗，极其认真地望向谢砚冰眼中：
“他们有各自的道路，那是他们的事。父亲忠于他的君上，母亲守着她的信念。他们给了我生命，抚养我长大，却也仅此而已。”
“我所见的不公，所经历的困惑，以及如今认定的方向，是我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与他们无关，也不打算被任何一方束缚。”
谢砚冰听罢，竟低低地笑了起来。起初只是肩头微颤，继而笑声渐朗，清润音色在静夜中荡开，惊起了檐角栖息的宿鸟。
他先前百般算计、千般顾虑，甚至不敢将此事说与萧琮听，怕的便是与他背道而驰，最终形同陌路。
却原来，他的琮郎心思通透至此，早已将这些纠缠难解的结一一捋清、想得明白。
反倒是他自己，陷在爱憎忧惧之中，迟迟未能看透。
萧琮被他笑得莫名，轻轻地晃他：“漱玉在笑什么呢？”
谢砚冰眼尾还带着笑出的湿意：“在笑我愚笨呢。”
萧琮不解：“这天下还有谁敢笑你愚笨？”
谢砚冰却不答，将脸埋在他肩头，闷闷地又笑了一阵。待笑意渐歇，他抬起头，轻声问：“若届时和侯爷父子参商，你待如何？”
萧琮半开玩笑地说：“那也没办法了，能劝则劝，劝不动便打晕吧。”
这话说得极其“孝顺”，谢砚冰哽了一下，又追问：“当真不反悔了？”
萧琮不答反问，目光灼灼：“漱玉当真能带我见到海清河晏、天下太平那一日么？”
“这不仅是你的心愿，亦是前辈们耗尽心血所追求的愿景。”谢砚冰迎着他的视线，一字一句道，“无论前路如何，我必将其实现。”
“那这是漱玉自己想要的么？”萧琮追问。
谢砚冰毫不犹豫：“是。”
“那我就随着你走了。”萧琮握住他的手，额头与他相抵，“只别再把我撇在一旁了，好么？”
谢砚冰心头最柔软处像是被轻轻撞了一下，终是应道：“好。”
他稍作停顿，随即冷静提醒，“但你身份特殊，若贸然助我，一旦事情败露，恐会牵连侯爷与师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谨慎行事。”
萧琮点头应允。
正事说定，谢砚冰便想从他身上下来。萧琮却手臂用力，将他箍住不放。
“做什么？”谢砚冰转头睨他。
回应他的是骤然靠近的气息和落在唇上的温热触感。萧琮一手扣着他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残破佛像垂眸，静默看着月光将相拥的身影拉长。
荒草丛生的庙宇中，他们很是不敬神佛地亲昵了许久。
直到夜露渐重，萧琮才将人送回宅邸。
谢砚冰沐浴洗漱完毕，带着一身水汽出来时，便见萧琮正站在书案前，对着他先前未完成的画作出神。
困意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
“萧琮！”他几步上前，满是羞恼，“不是说了不准看么！”
纸上画作尚未完成，疏朗线条勾勒出一个倚窗而坐的男子侧影。虽五官未及细描，但线条已与此时站在案前的人有七八分肖似。
萧琮转过头，眼底带着了然的笑意，轻声问：“方才出去之前，漱玉是在画我？”
谢砚冰强自镇定地夺过画纸胡乱卷起，硬邦邦地赶人：“你瞧错了。我乏了，要歇息，世子请回吧。”
萧琮自身后将人连臂带腰揽入怀中，低声问：“生气了？”
见谢砚冰抿着唇不理会，他又将脸凑近些，贴着泛红的耳廓耍起无赖：“你画别人也不行，只能画我。”
“我偏不。”谢砚冰移开脸，故意唱反调，“我谁都画，就是不画你。”
萧琮装作委屈：“那我可要伤心了。”
这演技过于拙劣。谢砚冰哼了一声，挣开他便往床榻走去。
萧琮眼疾手快扯过一张干布巾，跟着他在床沿坐下：“你头发还湿着，仔细明日头痛，擦干了再睡。”
谢砚冰这回没再挣脱，顺从地靠进他怀里，任由萧琮为自己擦拭头发。
温热隔着布巾传来，困意层层上涌。
待到长发拢在掌心已无湿意，萧琮低头看去，怀中人已呼吸均匀地睡熟了。
他轻柔地将人放平，盖好锦被。指尖不经意拂过谢砚冰的手，沐浴带来的暖意早已散去，触手依旧是一片冰凉。
他又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细看谢砚冰的睡颜，只觉得他愈发清减，面色也总透着一股倦怠。
还是没将养好么。他伸手轻轻搭上细白腕间，凝神感知片刻。
……摸不明白。
他不通医理，只觉指下搏动平稳，瞧不出所以然，只能又将手放了回去。
萧琮替他掖好被角，暗忖：改天得寻个可靠的大夫，好好给他看看才是。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星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