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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佛法 ...

  •   贞观十九年春,洛水冰消,宫城外的杨柳抽青。长安的天光如洗,远处的驼铃自西而来,轻颤如梦。

      玄奘法师自天竺归来,携梵本经卷六百五十七部,各种佛像圣具,越山川,渡沙漠,穿风雪,历万里。归于长安,于正月二十四日至城西外漕上。

      长安门外官道上,道俗奔迎。男女老幼夹道齐立,道旁草木尚蒙露色,却仿佛承载着千余国度的香烟、经音、佛土的余温。法师缓步而行,经匣敞开,一卷卷古梵经文,纸墨泛金,佛身像在光中微光微颤,似有佛光初现人间。

      法师身披破旧袈裟,形容清瘦,步履从容,正是那年我在碎叶城亲手送行的玄奘法师。

      他走得依旧缓,却仿佛携带了一整个世界的光。风卷经帙,露出梵文一角,像是从天竺吹来的经声。

      李世民听闻玄奘归至,亲自命人迎接。此刻他卸下帝王的威仪,只是一位信仰佛法的求问者,心中早有万千念头,却在法师眼中凝为一念——“法到了”

      我立于人群之后,衣袖掩面,心中一瞬恍惚——
      那一年碎叶的风是干燥的,而此刻长安的风是温柔的;
      那一年他西行求法,而今日他带回的不仅是经卷,还有人心可度的慈悲。

      李世民命人迎入宫中,设讲座于弘福寺。
      我未随同,只在寺外远远望见他与皇帝相对而坐。

      二人相对,无需太多言语。天子问:“法师南行何苦?”
      玄奘答:“为求真理,不为名,不为利;经中所言,皆是渡苦海。未得法,心常寂;得法归来,只愿众生共得安乐。”

      李世民闻言,眉宇间含悲含喜。他见法师负经重光,却也知道那重光的背后,是日日夜夜的苦修,是层层沙尘,是肆意风霜。

      佛法之意,在这个时刻广阔如海——
      法师所带佛经,不止是天竺的文字和画像,它凝结着“空”“无我”“慈悲”“觉”。这些概念曾是念头飘渺之物,而今已被法师以双脚践行,以汗血洗净尘埃,带回大唐。

      李世民令弘福寺为译场,缀组译经之务。设证义、缀文、书手诸职,集高僧大德为之。

      法师在弘福寺中,夜灯如雪,梵音袅袅,弟子捧灯翻经,笔落如雨。他将旅途中的疲惫化为清明,将西域所闻见的异域风土与佛国山河,化作译文与教导,让长安城民,也能窥见佛土那烂陀之风、听闻印度诵经之声。

      这一刻,我明白了。
      李世民以血肉成帝王之路,玄奘以骨血成信仰之路。
      他们二人走的方向不同,却都在成就“人间的大愿”。
      一个建大唐之世,一个开佛法之光。
      我在其中,只是见证者,也似乎被他们的愿力一并渡化。

      夜深,我独立于弘福寺外,听钟声回荡。
      玄奘的弟子点灯译经,灯火如萤,一盏盏亮起。
      那灯光照亮经卷,也照亮我心底的寂静。

      殿中,千盏油灯次第燃起,佛影浮动。
      玄奘端坐佛像之前,双目微垂,指轻拈珠,声如清钟:“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经声缭绕,如天竺远来的风,穿过殿宇,穿过夜色,吹入每一个听者的心底。
      殿内,李世民披轻裘而坐,身后不着仪卫,只一侍童执灯。他神色肃然,听得入神,连息都放轻了。

      灯光映着帝王的侧颜,英气未减,然眉宇间已多几分疲意与思索。
      他在经声中仿佛看见了自己——从晋阳少年到天下之主,从燃烧的志向到不眠的孤寂。
      经言“无我”,而帝心之重,偏偏是“我”所难舍。

      佛音未歇,殿外有一女子缓步而来。
      我披着淡青衣衫,不着首饰,身影静若夜色。
      门前守卫识得我,未阻。我停在殿外的阶下,不入,只静静地听。

      玄奘的声音此时更低、更慢:

      “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李世民抬头,看向玄奘。
      玄奘微微一笑,合十:“陛下,佛言‘唯心造’,天地万事皆心起心灭。心净,则国净。”
      李世民沉默良久,轻声道:“朕修天下,却未修心。”

      殿外的我听见,心口一颤。
      那熟悉的声音,那曾经的少年,如今已是苍凉的帝王。
      玄奘答:“心若不修,功业亦梦。梦若觉,方见真常。”

      那一刻,烛火摇曳。
      李世民垂首,长久不语。
      他似懂,又似悲。那一缕佛光照在他额上,也照到了殿外的我身上——两道影子在地上交错,却永不相触。

      玄奘抬眼,似有所感,目光掠过门外。
      他认出了我——那是当年碎叶城赠图之人。
      他轻声念诵一偈:

      “昔日送行人,今夜听法音。
      缘起非前后,心净即归真。”

      殿中众僧闻之皆伏。
      李世民缓缓起身,行至殿外,看见我站在雨后绿石青苔上,灯火映我一身素衣,似水中月,不可触。

      两人四目相对,皆不言。
      玄奘在殿内继续诵经,经声宛如天河流转。
      他念的是《心经》,其中一句缓缓传出: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风起,殿外花影纷纷。
      李世民忽然闭上眼,低声喃喃:“原来空中有色,色中亦空。”
      我含泪而笑:“如此,陛下便懂了。”

      那一夜,长安的灯未熄,
      佛光照见三个人的命——
      一人为天下舍己,一人为愿舍情,一人为法舍身。

      灯火不语,经声不息。
      他们都在渡——
      李世民渡的是执,
      我渡的是情,
      玄奘渡的是世间。

      贞观二十年三月,李世民再征高句丽,这一次我没有随行,而是留在了长安。

      弘福寺译经已满十旬,梵音昼夜不绝。
      玄奘静坐于灯下,案上摊开《般若经》残卷,墨香与油火相和。
      门外,微风送来花木之气,他抬眼,看见一人立于廊下。

      岁月在我脸上留的痕迹极浅,却在眉目间多了几分超脱。

      玄奘微笑合十:“施主远来,是为听经乎?”
      我轻轻摇头:“我来,是为见故人。”

      玄奘默然片刻,目光深处似有光在闪。
      “自碎叶一别,已逾十七年。贫僧西行已归,未料今生还能再见施主。”
      我低声道:“我知法师归唐时会再遇。只是——世事变了,人心也变了。”

      玄奘看着我:“施主心未变。”
      我怔住:“为何如此言?”
      玄奘缓缓道:“施主非此世人。”

      那声音极轻,却如石入深潭。

      我抬眸,瞳中闪着惊色:“法师……何以见得?”
      玄奘微笑,不答。

      他只是伸手,从案上取起一卷经,轻拂其页。
      “佛言:三世皆空,心外无境。若无过去、现在、未来之分,则施主之来处,不过一念之差。施主心念向未来,则未来亦能来此。”

      我沉默良久,轻声问:“法师是说……我所行之事,并非偶然?”
      玄奘答:“非偶然,亦非必然。是愿。”

      我抬眼,泪已盈眶。
      “那我为何来?只是为了看一场盛世?”
      玄奘合十:“施主来,为成就愿。愿即法,法即缘。”

      灯影摇曳,玄奘的声音温柔如水:

      “未来未至,过去已去,唯此一念是实。
      若心能净,则无来无去。施主来自未来,不过愿力所感;而今愿已圆,施主当归。”

      我静静垂首,泪滴在青衣上,仿若岁月的印痕。
      “归……归向何处?”
      “归于心。”玄奘淡淡一笑,“施主求的是未来,而未来在心中。”

      我终于合掌拜下,泪中含笑。
      “请法师赐我一偈,记此一生。”

      玄奘垂目,合掌低诵——

      “有缘不系生死线,
      无相常存愿力心。
      若问来处何方界,
      一念菩提即是今。”

      我抬起头,泪已干,眼底澄明。
      “法师之言,我懂了。”

      玄奘看着我,声音极轻:“施主,本无未来可来,亦无过去可去。此刻即永恒。”

      我行一礼,缓缓转身。
      月色照在我的背影上,像一条通往无边时空的光路。
      风起,带走了我的衣角,也带走了我的形影。

      玄奘注目良久,合掌念佛。殿中灯火忽暗,又一盏亮起。

      他低声诵道:“愿此身后世,仍度无量人。若有一心能悟,无问来处何方。”

      贞观二十一年七月,李世民征讨高句丽还军,此役虽未灭高句丽,但此役后,随着新罗和百济趁火打劫,攻占高句丽城池后,高句丽国力逐渐衰落,自此不再成为中原王朝的威胁。只是此役过后李世民身体大不如前,自此疾病缠身。

      同年九月,秋风拂过含光殿外的梧桐,沙沙作响,如同远方的潮声。

      李世民卧于榻上,身着浅绛衣,眉宇间隐隐透着病色。
      我替他添被时,他忽然开口,语气温和,带着一丝久违的闲趣:

      “卿,朕近日常夜梦旧人旧事。
      卿可知,昔年魏征尚在时,朕曾做过一件傻事。”

      我抬头轻笑:“陛下若称之‘傻’,臣倒要洗耳恭听。”

      他也笑了笑,目光望向帐顶,仿佛时光倒流。

      “那年魏征屡屡犯颜直谏,朕虽敬他,也常为他所恼。
      一日梦见他又来驳我章奏,怒极之下,竟在梦里杀了他。
      醒来心中惶然,惧他果然见责,
      遂命左右将御苑中所养一鸟闷死——
      以消梦中之‘气’。”

      我怔了怔,不觉莞尔。

      “陛下是帝王,竟怕至梦中之人,真乃可爱之极。”

      他失笑,轻咳两声。

      “是啊。朕纵横天下,却敌不过一人之口。
      如今想来,魏征直言,朕应感念才是。”

      他顿了顿,望着我,声音愈发低缓:

      “朕这一生,建功立业,征战四方,
      到头来,却记得的,不过梦中一鸟、殿前一笑。”

      病榻上的气氛一时温柔。
      李世民闭目半倚,似陷在往事的回声中。

      我替他整了整被角,笑道:

      “陛下方才所言梦中闷死之鸟,
      臣所听的版本,似乎……不太一样。”

      他睁眼,微笑着看我。

      “哦?卿且说说,世人又如何编排朕?”

      我轻咳一声,作出讲古的神态。

      “话说有一日,陛下不知从何处得了一只鹞鹰,日日带在身边。
      早朝也不离手,玩得不亦乐乎。
      魏征见了,心想这皇帝若一朝误了政事,岂不是害了天下?
      当即谋了个法子,要‘杀鹰立谏’。”

      李世民听得有趣,忍俊不禁。
      我继续笑道:

      “魏征上殿奏事,故意言辞滔滔,拖得天荒地老。
      陛下怕那鹰闷死,又不能在群臣前取出,
      只得暗暗焦急。
      谁知魏征越说越起劲,陛下也越急越不敢动,
      于是那可怜的鹞鹰——就此殒命衣下。”

      我说罢,抿嘴偷笑。
      李世民也忍不住摇头叹息。

      “这群史官,当真偏爱添油加醋。”

      我打趣道:

      “臣倒觉得这段有趣得很。
      天子也会怕人说,忠臣也会使坏心,
      鹞鹰虽死,却留下一桩千古笑谈。
      只怕陛下自己,都未必舍得删去吧?”

      李世民沉默片刻,终是笑了。

      “卿说得是。魏征若在,定又要骂朕一顿。
      可朕如今想来,他骂得越狠,朕越安。”

      我看着他笑的模样,心头忽然一软。
      烛光落在他脸上,映出几丝苍白,却也平和。

      “陛下可还要听别的故事?”我轻声问。

      他点点头,语气温柔得近乎少年:“卿再说一段,不论真假,只要有卿的声音。”

      我微微一笑,思索片刻,俯身替他掖了掖被角。
      “那臣便说一段坊间的趣谈罢。陛下可莫要动怒。”

      李世民含笑:“朕若真动怒,卿岂敢这般卖关子?”

      我装作神秘,压低声音道:
      “世人论帝王之气,常分龙凤猪三相。
      秦祖龙,开天地之威;汉小猪,运万乘之智;至我大唐——乃凤鸣九天,号曰‘李二凤’。”

      李世民一愣,随即笑出声来,眉梢带着少年般的明朗。
      “李二凤?这名倒新鲜。‘祖龙’也罢,‘小猪’也罢,为何朕便成了凤?”

      我忍笑不语,只轻声答道:
      “传说凤凰非凡鸟,雌雄双栖,鸣则天下安。
      百姓说,陛下有凤之德,心软、好生、爱才——与龙的威烈不同。何况陛下曾经还写过一篇《威凤赋》,曾经在文章里自比凤凰。故唤一声‘李二凤’,既调笑,又敬服。”

      他被我逗得直摇头:“这‘心软’二字,倒像魏征骂我的口气。”

      我笑得更深:“世人却夸您是凤。龙生威,凤得和。陛下若只作龙,天下虽服,却不亲;若作凤,则民心自归。”

      李世民凝视我良久,神色渐缓,唇角微动。
      “凤鸣九天,卿倒会哄朕。”

      我答道:“臣岂敢哄?不过实话一句——
      凤凰虽贵,终也有疲翼之时。愿陛下安神养气,莫思天下,先护此凤羽。”

      李世民轻轻阖目,似被这话抚去了心头几分沉重。
      窗外梧桐摇曳,秋声入梦。

      他低声道:“有卿在,朕的梦,似乎也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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