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叠人生》八云九影

1、第 1 章

　　“别怕，”张医生笑着将花茶放在我面前，“虽说你还年轻，不过近些年初次服药的年龄下降的趋势也非常明显，或早或晚我们都是要迈出这一步的。你看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我看向她，的确，作为我的前采访对象，她的人生轨迹转折得堪称奇迹，第二人生开启之顺利绝对是万里无一的楷模。她在服药之后的第三年就获得了医师资格，而在之前她一直在工厂里劳作，现在那双有力的手正在灵巧地起舞，通过投影在半空中的全息键盘录入我的后续治疗方案。
　　“你需要三次服药，间隔三天，我会给你开十天的假期，算是我们的小秘密。”，她无比做作的眨眼让我再次感到诧异，我看过她此前的大量资料，她是个好女人，好母亲，是个就算是在自家床上也不会抛媚眼的人，而她现在正用新学来的表情安慰我，“我个人的建议，最近多吃些虾子，要新鲜的，水煮，每天都吃，直到你忘记为什么会天天在吃，哈啊哈，我告诉你，当时我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厨房里都是煮好的虾，还有冰箱里，你能想象吗？”，我不能，我也不敢，我害怕自己变成那样陌生的人，“实在是太好笑了，真的，我现在无比开心，自己没和我的那些老姐妹一样固执下去，甚至多少有些后悔没早些开始服药，我知道那没用但或许呢？现在，轮到你体验奇迹了，这是你的处方和证明书。”
　　接过两张特制的卡纸，我微微点着头，却不知道是否该继续下去。我想要丢下它们，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可我知道那是错误的选择，我必须开始服药，完成整个疗程。
　　“别怕，孩子，这就和死亡一样人人有份。”她起身扶着我的肩膀，拉我起来送至门口，“我建议你等第一个药物疗程过后再请假，那会让你有更多时间来体会焕发青春带来的欢愉。再有呢，如果你还能记得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尤其是我接下来要说的话，的话。”她有意停顿希望能打断我情绪沉没的进程，“最关键的是：别去怪罪自己。绝大多数人都会在疗程结束后的三个月内更换工作，离婚或者闪婚，跑去自己从未听说过的地方旅行，放弃或拥有某种信仰，变换了发型和着装风格，这些都是非常非常正常的情况。你知道什么是最有趣也最让人遗憾的吗？”
　　“饮食偏好。”我笑着说出当时自己告诉她的话。
　　“正确无误。现在，回家去吧，最好晚上就吞下一粒，然后浮想联翩着经历一个失眠的夜晚。明早，拿着你的证明书交给人士主管，她知道该怎么做，没人会在乎你的迟到，嗜睡，犯错，因为所有人都这样。”
　　“谢谢。”我转身跟她握手道别。
　　“我希望再也不会见到你，通常那意味着你的人生转折不太顺利。好吗？”
　　“好，明年再见。”我笑着挥手离去，满肚子忧心忡忡。
　　还没出医院大门，我就吃下了一片，随后赶本市场去挑选最好的虾。我害怕自己一个人时会失去勇气，尽管对于过程我都非常熟悉，甚至连张医生都没听说过的情况我也亲眼目睹过，可我还是对于未来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感到好奇和紧张兼有恐惧与期待。
　　药效比我预想来得更快，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昨晚失眠的缘故。安排好一切，我坐在床上，感觉头脑昏昏沉沉如同正身处迷雾之中。
　　未来如同看不见的路，会随着我的脚步逐渐显现成型，可这是条不归路，没有后悔的余地，只有在走远之后才能看出其轨迹会通往何方。我喜欢现在的工作，尽管生活上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不少可还算过得去，我喜欢现在的头脑，它们被我训练的不错，能够在极短时间内就通过少量信息元素联想出问题的关节所在，可我还是无可避免的开始经历阿尔茨海默氏症候群。
　　短期记忆紊乱是最大的挑战，我可能会在非常正式的场合提出些不恰当的问题，那将影响的可不仅仅是我个人，因此我决定听从建议提前开始折叠人生——讽刺的是这个词正是出于正在被我摧毁的头脑。
　　我曾经写过本书。可惜书名没能用上后来广为流传甚至替代了专有名词的那个词，我忽然想不起它是什么了，但我知道它来自于我，我是它妈，现在我头脑里挤出的思想正被全球数十亿人谈论。现在那本书就放在床边，我只需要转个身就能看到它，看到那个想不起来的词，可我不愿意，我想要靠自己的力量想起它，从储存了大量信息的脑回路中检索并将其调用出来。
　　失败是成功的什么来着？
　　趴在床上，我想着正在远去的人生，想着那个逐渐变老失去精神活力的自己，整天追逐着阳光生活，想着数十年过去我的人格彻底丧失，我的动物属性也随之失调，我开始遵从植物属性的规律，直到一梦不醒。
　　自从人类寿命的第二级跃增之后，老年生活就成为全社会的困扰，人类的大脑或许从未经历过如此长久的运转考验，它们开始严重失调。
　　逐光人，是对于那个时期老人们的别称。有篇从未刊于媒体的报道在记者圈里流传指尖，一个中学生开着辆架设有日光灯的车戏耍逐光人，结果被数十万老人尾随到天明。我不想自己成为那样可怜的样子，不想成为只知逐光的人形生物。
　　三连方剂的药物干预不会阻断这一人类衰老的必然进程，恰恰相反，它会大幅度加快阿尔茨海默氏症候群的进展，就算是基因差异导致本身患病风险较低也同样会快速发展出近似症状，并在延长治疗期后获得近似效果。
　　按照张医生的建议，我在第二疗程开始时提出休假申请，同时开始的还有一项计划，留给折叠后的我。
　　坐在书桌前，面对着空白的笔记本，我想象着未来的自己可能被怎样的词句所吸引。这是个诱饵，现在的自己希望左右未来自己的毒饵，而且我绝对相信那时候的自己会心甘情愿的咬勾。
　　两个月后，我如常迎着朝阳出门，走在全长2.6公里的上班道路上，和熟悉的面孔打招呼，无论我是否还记得他们或她们是否认识我。
　　站在队伍的末尾，我记录下时间，和今天队伍的长度。我往前翻了几页，确认并非是因为错觉而感觉队伍在变长。前来买糖果的人变多了，这是个有趣的话题，我拿出笔记本在不知何时拟定的提纲前圈了漂亮的环。
　　品味着糖果时，我忽然想起条看过的研究报告——AD源自于古人类的觅食需求——似乎我还写过一篇短文去讽刺其结论的逻辑。我想不起那时的自己究竟写过些什么，但是我得感谢当时自己的选择，现在的生活充满魅力，小误会和涌现的灵感让我对现状无比满意。
　　站在上班路的终点也是下班路的起点，我往向对面的道路，完全回想不起自己行走在那边时的感觉，不过从那本似乎永远也看不完的日记里的连篇碎碎念，怕是来到这里时正皱眉仰望大厦而后哀叹着冲进去争取能卡在最后一秒钟完成打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