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途》传灯者

2、初见

　　云澜打听到讲“夺舍术”的李姓同僚阖家住在南城青果巷，想寻他深入了解一下。第二日一早备了些干果点心之类，上了门却听说他昨晚已经领了任务离京了，心里很是遗憾。

　　云澜辞别李家，翻身上马，信马由缰，浮想联翩。不多时转出巷子，就听到前方大道遥遥鸾铃响动，将士开道，两旁百姓跪伏于地，没有一点声音。她快速下马，抱拳单膝跪地。

　　一队将士开道，接着是宫内内侍依次提着符节、提炉、宫灯及龙凤扇，云澜心里默数了下，只是半幅銮驾，用的却是六乘马车。心里略微好奇：不知道是宫里的哪一位出行。

　　马车嶙嶙压过青石地面，渐渐由远而近。云澜悬在腰间的流云剑轻轻地颤动起来。她的这柄剑是玄真教神兵堂的珍藏，据说是玄真第一代大能的佩剑，最擅识别妖邪。

　　云澜微微抬起眼来。

　　六匹骏马拉着描金画鸾的车架，风轻轻吹拂车架上的白色轻纱，一只涂了红色蔻丹的雪白玉手轻轻撩开轻纱，露出妩媚玉面，探头向外一望，轻笑了一声，向内娇声道：“娘娘，还是在外面松快，这宫里实在是无趣。”

　　里面人不置可否，轻声道：“放下纱帘。”

　　云澜看到撩开的轻纱内还坐着一位丽人，惊鸿一瞥，只觉得美貌无双，气质高贵娴雅。

　　流云剑震动的厉害，就是不知道让流云剑起了动静的到底是哪一位。

　　要拔剑而起吗？她前后思忖，又看了看跪了一条街的百姓。

　　玉面女子放下轻纱前，一眼看到了目不转睛盯着她的云澜，微微一愕，看到她穿了镇邪司的官服，按着宝剑，不由妩媚地勾唇一笑，妙目流转，在红唇前竖起一根食指，做了个“嘘”的动作。

　　云澜目光深深迎着她的目光，面无表情看着车架走过去。

　　听说最近天子迷上了炼丹修道，常遣信任的人往返上京周边有名的道观。那从这个方向，一路向南，出城门，应该是去妙法观了。

　　流云剑慢慢安静下来，云澜蹙眉。镇邪司主、道观前辈高人，一个个频繁往返宫内，都看不出皇城内有妖邪吗？这皇城的结界不示警又是怎么一回事？

　　大雍建朝百年，因九渊镇龙枢被挖断、灵脉流失，天灾频频。

　　世乱出妖邪，镇邪司不断扩充人手，但按下葫芦浮起瓢，也是无奈。如果连皇宫内，天子身边也有妖邪，那真的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了。

　　她想到顶头上司皇七子谢含璋，有心想提醒他一句。但想到他的出身，未满十五已迁出宫外，赐府别居，这么一来，怕又给他添了麻烦事端，不由踌躇。

　　一路皱眉思忖，刚拿定主意，已骑马走到了开阳街。

　　这座街上最大的酒楼“忘忧居”的店小二眼尖，一眼看到她，满脸堆笑地迎上来，行礼道：“云大人，好久没见您老人家了，您的同僚正在雅间候着您呢。”云澜朝他颔首，下马抛给他一角银子，小二欢天喜地谢过，伸手接过缰绳，小心地把马牵到后面马厩去。

　　云澜看了眼招牌上斗大的“忘忧”两个字，微微一笑，手指勾着马鞭，背着手向内走，一路走一路轻轻摇晃，像身后垂了一根活泼的尾巴。

　　楼里正热闹，鼓声阵阵，观众热情不时拍手叫好。正中央的台上，一个肤色雪白，身段纤细的美貌舞姬正身缠红色绸带，在台上轻盈地跳着飞天舞。不时被拉得飞起，绸带飘扬，姿势优美，真有九天玄女下凡尘的意境。

　　云澜一边看，一边慢慢走上楼。

　　忽然，她在一片嘈杂中听到一点异声，抬头一看，目光一凛，楼顶原本有个固定住的，用以穿绳拉起舞姬的铁制器具，这时随着舞姬的跃动，一点点断开，不过一瞬，“啪”的一声，直直朝下面击鼓的人砸去。

　　舞姬在空中脱了一根绳索，顿时身形不稳，惊叫一声，向这边歪着飞快撞过来，这么撞一下免不了要头破血流，骨头断折。

　　在众人的躲闪惊叫中，云澜施了个“定”字诀定了铁器一瞬，飞身跃起，脚尖在楼梯上一点，向前纵身一把搂住舞姬，同时用力一甩，马鞭脱手，飞快精准地撞上铁器，铁器斜飞，避开人，落在台上内里一侧，发出巨大的砰的声响。

　　云澜拂袖，借了台边柱子的一点力，带着舞姬轻轻向前一跃，潇洒落在台前。

　　她轻轻扶住舞姬，让她站直，朝惊魂未定的舞姬安抚地微微一笑。

　　场面一静，接着爆发出巨大的喝彩声。

　　“云大人，好俊的身手！”

　　“好一出英雄救美！可惜啦，美人没法以身相许！”

　　“就是，可惜啊，可惜！”

　　云澜一听就知道二楼是自己的那群损友同僚们，正打开了窗户在大笑起哄。

　　她摇摇头，灿然一笑，朝二楼奉上了一个明媚的笑容。

　　在另一侧的雅间，只开了一点点窗缝，一个清贵俊雅的少年，正透过窗缝俯视着她，后面有侍从弯腰低声地说：“那就是云澜。玄真派核心弟子，现任镇邪司驱邪使。”

　　少年久久不语，就这样站定看着云澜：看舞姬红着脸朝她再三致谢，数度偷偷看向她飞扬的脸。看她微笑摆手，俯身捡起地上的马鞭，仍旧用手指勾住，背着手施施然走上二楼去。

　　少年眸光流转，微微勾唇。闻名不如见面，终于见到你了，云驱邪使！

　　云澜走到一半，忽有被盯住的感觉，转头一望，只见两扇闭紧的窗扉。

　　她走到二楼，推开那一间雅间，里面几个食客正在用餐，抬头惊愕地望着她。她扫视一圈，连声说抱歉打扰，众人见她身着镇邪司的官服，纷纷站起行礼，忙道不敢不敢。一旁的小二以为她找错了地方，忙迎上来带路。

　　她跟着小二一边走一边暗暗摇头，自己最近是不是确实太过敏感多疑了。

　　云澜跨进雅间和同僚汇合，自然又是好一阵寒暄打趣。

　　他们是三年前同一批考入镇邪司的同僚，都是各门派的精英弟子，大门派之间常有弟子彼此交流，有些人更是云澜打小就认识的。

　　其中很多人已经有一年多不见，他们考入镇邪司，集训后就一直各自奔波在驱邪除魔的路上。这一路孤单奔波，无人诉说，时不时还危险重重。此时大家相见，感觉分外亲厚。

　　云澜拍出一锭金子，让小二上了十坛店家的金字招牌“忘忧酒”。

　　众人起哄：“云大人今年这邪祟妖魔没少除，赏金见长，让吾等羡慕不已啊！”

　　一人含笑打趣道：“下一次相见，也许就该称呼一声“七皇子妃”了吧？”

　　云澜笑骂道，“你真是喝醉了，简直胡说八道！”

　　众人见她毫无羞涩的神色，不由面面相觑：“不是说殿下和你彼此心仪？传闻…”

　　“哥哥们，也说了是传闻了！”云澜自嘲道：“有些人简直乱传八卦，你们看我有半点皇子妃的样子吗？我这么个出身，一向又喜欢自由自在，哥哥们还不知道吗？”

　　众人沉默片刻，表示理解，以为她是自惭形秽，纷纷温言劝慰她。

　　云澜端起酒杯沉思，半晌勾唇一笑：“如果有一天我真看上了一个男人，哪怕是九天神仙，我也要攀折，让他向我俯身！但我对殿下真的只有欣赏敬重，毫无男女私情。哥几个，再听到闲来没事乱点鸳鸯谱的，可得帮我打出去！”

　　众人轰然叫好。“好！云澜就该有这样的气魄！”

　　“不愧是我们这一批最出色的驱邪使！”

　　“希望云澜早日觅得佳偶，来来来，咱们干一杯！”

　　屋内同僚殷勤劝酒，觥筹交错，气氛热烈。

　　“我对殿下只有欣赏敬重，毫无男女私情。”

　　门外站着传闻中另一位主角谢含璋。

　　同样算三年前一起进入镇邪司的同僚，谢含璋无意中听到聚会消息，一时兴起穿了便服赶来。他脸上本含着笑容想推门而入，听到这一句，整个人定住了。

　　后面的随从吓得深深俯下身子一声都不敢吭。只站了片刻，谢含璋脸色回转，朝门口小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带了随从转身走了。

　　屋内的人对这个插曲毫无所知，话题开始转入交流他们这一路遇到的妖邪魔物。

　　“照理说，这么大旱该是出了旱魃，我飞信给同僚四处寻访，就是未见踪迹！真是奇了怪了！”

　　“这世道，谁知道啊！”

　　“这百年来灵气不足，精怪化形很是难得。你们不在上京有所不知，最近朝中贵人、巨富门庭有人热衷起豢养妖精……这一只刚催熟化形的妖精啊，鬼市中传说黄金等身！”

　　“还是贵人们会玩！外面干旱的老百姓都快饿死了，他们倒好，还豢养起妖来了！”

　　......

　　云澜思忖后开口：“只怕宫内也有妖邪，今日我来的路上，遇到了替天子出行的半幅銮驾，流云剑示警，里面坐了一只妖邪。”

　　众人大惊，胡乱揣测了一会，表示这事需要尽快上报。

　　云澜点头，“我一早收到了司主的飞信，令我午后去见他，到时候我会一并告知司主。诸位也请多多留心。”

　　众人点头同意，后半程大家心里有了心事，到底没有之前那么酣畅淋漓，饭毕，约定了下一次聚会的时间，互道珍重，一起告辞挥手而去。

　　云澜骑马赶回镇邪司。仔细整理了一番衣着头发，沿着走廊一路走向后院。
　　***

　　草木扶疏处，道房花木深。

　　她走到近前，两扇门自动打开。爻渊君一身道家打扮在窗边静坐。

　　上次见到爻渊君还是个黑发挺拔的中年人，听人说半年前占了一卦，颇费心神，此次见到，鬓边已夹杂丝丝白发。

　　镇邪司的当家人好像就没个长命的，这已经是继夜枢君后的第六代司主了。

　　以命卜卦，这不是个好活，做司主不容易。

　　云澜心里思忖，面上半点不露，尊敬地行礼，笑问：“司主您有事找我？”

　　爻渊君从书案边拿起一封信，道“我有封手书要你亲自回趟小孤山，交给你们掌门，此事关系重大，不便飞符传书。玄真在京弟子，想来想去，还是你最是稳妥。正好最近比较安稳，你也休个旬假。”

　　云澜闻言心里一喜，确实很久没回山了，心里有些疑窦也要解决，回山待段时间那是太好了。

　　“弟子必竭尽所能，不负重托。”云澜伸手过头，接过手书，小心收起。

　　爻渊君点点头，又从桌上拿起一瓶丹药， “我有十年没见你师父了，很是挂念。这瓶丹药给你师父，他十年前九死一生，身上有不少暗伤，平日里别东奔西跑，身体要紧。”

　　云澜伸手接过药瓶“多谢司主，还请您多多保重身体。”

　　“司主，另有一事，我不知道当说不当说。”得到首肯，她把今日路遇的情况一一说了。

　　爻渊君紧紧蹙起了眉头，点头道：“竟有此事！我知道了，你放心吧。下去吧。”

　　谢含璋从另一侧进门，立在门口，静静望着云澜远去的身影。

　　“你听到了？宫内有妖邪！”

　　谢含璋微微点头，权衡利弊：“宫内父皇多疑，另有太子和诸位兄弟虎视眈眈，没有证据，我伸手去查，只怕要见罪于父皇。师父，我三岁从冷宫里爬出来，能有今天不容易，此事不能打草惊蛇，还得细细查探，等有了万足的把握，再动手不迟。”

　　爻渊君不置可否，问了一句：“你相信云澜的判断吗？”

　　谢含璋听出师父的意思，抱拳躬身：“弟子自然十分信任云驱邪使。”

　　爻渊君和皇室中人打交道多，最知道他们的心思，不再多说，只阖眼问道：“你计划仔细些，此次邪祟的事情你怎么看？”

　　谢含璋微微抬头看了一下爻渊君的脸色，“恕弟子直言，综合所有线索分析，已经确定是星陨秘境出了纰漏，当务之急必须立即派人进行第二次查看。”

　　爻渊君睁开眼睛，淡淡地说：“这么说，我的卦是白起了，这卦象不详是半点没放心上了。”

　　他神目蕴光，直直凝视自己的弟子：“这难道是陛下的意思吗？不想再等了，等不及了？”

　　谢含璋想起这几天，皇宫内院不知从何处开始悄悄传播一种谣言，说秘境中常有宝物能延年益寿、重返青春、甚至长生不老。

　　眼前浮现出靖和帝因酒色过度，浮肿下垂的脸，他手撑在龙椅上，端详谢含璋片刻，脸上有极力掩饰的对儿子年富力强的嫉妒表情。肥白的手指向前一指，“大雍如此处境，百姓苦难，寡人岂能坐视？国师需尽快打开星陨境，着人查探灵脉。”

　　天灾人祸、众生颠沛，这个昏聩的帝王其实并不在意。

　　身边有妖邪又如何？自己这个父皇真的不如早点去死！

　　谢含璋心里嗤笑一声，却再次欠身行礼，“师父，陛下他绝无半点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