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产解冻人》浮思不累

18、想和你聊天

　　房间里只剩墙上云朵状的小灯还亮着。那可能是以前的主人为怕黑的孩子准备的。暖黄，不刺眼。吴睦仪喜欢这盏灯。
　　她侧躺着，而706仰面朝天，望着天花板。于是吴睦仪有大把时间观察706。她喜欢观察人的曲线，无论是面部还是身体。考美术学院的时候，考题当中就有人物特写，而她拿满了那个分数。
　　706的睫毛又长又密。两道浓密而整齐的眉毛中间，细小的汗毛显得毛茸茸的。她的眼睛是深棕色的，皮肤是蜂蜜色的，丰满的嘴唇微微张开。她的下巴上有一颗很小的痣。但吴睦仪从来都不需要靠这颗痣分辨她和她的同卵姐妹们。
　　她们姐妹几人好像并不觉得自己好看。吴睦仪却一直觉得她们很好看。而706尤其好看。
　　姐妹几人都有着丰满健美的身体曲线，706不是看起来最壮的，却最有力气。她也不是看起来最瘦的，但每当吴睦仪看到她肩膀上的筋骨，还有薄薄的手腕，都会在一个瞬间生出一股保护欲。
　　706不像705那样刻板，也不像708那样妩媚，而是更像赤子，不加修饰，没有城府，一派天真。
　　而且706身上有一种不易察觉的暗香。吴睦仪清晰记得裴天婺身上也有一种暗香。但这两种香又不同。裴天婺的香气更像城市，706的香气更像山野……
　　不，裴天婺的香气早已消失了。从她低着头黑着脸搬走的那一天，就消失了。
　　就在这时，706转过头来。大概是忽然发现对方一直在看着自己，她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笑容。
　　“你看我干嘛？”
　　“在用眼睛画你。”
　　“这句话有什么言外之意吗？”
　　吴睦仪笑了：“没有。”
　　706整个人转过来，对着吴睦仪，也尝试着用眼睛“画”她。吴睦仪的肤色白皙，五官都淡淡的，单看并不出彩，可是组合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就让她百看不厌。
　　这样的脸是不是很难用画笔体现？
　　“溜溜，我想和你聊天。”
　　吴睦仪说起话来，眼睛和嘴角带上的那一丝笑意，更是让706迷恋。
　　706点点头：“我也想和你聊天。”
　　“B级人有自己的学校？”
　　“嗯。各个职业方向的B级人，在一起上学。从六岁到十六岁。”
　　“你的学校就是护士方向吧。是男女生混班的吗？”
　　“是啊。也有男护士。”
　　“我知道。我见过男护士。只是，男女混班的话，会不会谈恋爱啊？”
　　“没有哎。我们学校的男生和那些安保方向的男生不同。他们的雌激素更多一些。”
　　“啊？”吴睦仪笑了起来。
　　“大家都是这么传的。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只在于雌激素多少这一个区别。反正他们都很温柔，也很文雅，不会像安保班的那些人那样私底下说脏话。男护士们也从不调戏女同学。”
　　“那调戏男同学吗？”
　　“也不。”706笑了，“他们就是很规矩。就像我们女护士一样。从小，老师就告诉我们，我们要以自己的专业技术为生，而不是靠讨人喜欢。”
　　“这还真是一种很正派的教育哎。那，有没有女生和女生谈恋爱呀？”
　　“反正我没听说过谁在学校里谈恋爱。我们16岁就毕业了，可能还小吧，而且B级人在这方面……可能不如自然人那么敏感。上了班之后，我们还是和自己的兄弟姐妹在一起，同出同入，跟小时候没什么区别。只有到21岁以后，有了自己的收入，才会去想消费和享受生活，那时候大家才会不一样，才会有少数人开始谈恋爱。”
　　706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不过，大部分都是和其他B级人。我认识的人里面没有一个和A级或者自然人谈恋爱的。”
　　“我倒是见过。A级人还可以给B级人一个名字。”
　　“嗯。是这样的。”
　　“你想要什么名字？我可以给你一个名字。”
　　706露出一丝微笑：“如果可以，就用你说的那三个字：漆灵溜。可是不是B打头的不许注册。”
　　“哦？你不想姓我的姓吗？”
　　“不想。”706干脆地说。
　　“为什么？”吴睦仪好奇又想笑。
　　“我的一个老师曾经在课间的时候和我们聊天，聊起这个话题。她说，如果要谈恋爱，B级人最好和B级人在一起，那样他们的名字还是各自的独一无二的编号。如果B级人和A级人或自然人谈恋爱，对方想给你一个名字，你又不好意思拒绝，那你就会得到一个以对方的姓和B开头的字组成的名字。别人还是一眼就能看出你是B级人，而且你还随了人家的姓，就好像成了人家的附属品。”
　　吴睦仪深吸了口气：“哇哦，你这位老师见解独到啊。”
　　“她以前有过一个名字，后来改回了编号。B200，很好记。她现在已经退休了。你同意她说的吗？”
　　“同意。”吴睦仪点点头，然后转向她，“那你就还叫漆灵溜吧。”
　　“虽然没有改名，但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706望着天花板，发出轻声感叹。
　　“那，你喜欢现在的自己，还是原来的自己？”
　　706微微一笑：“现在的。原来的我无忧无虑但也浑浑噩噩。现在的我……同时处于快乐和危险的境地。可我还是宁愿要现在这样。”
　　“同时处于快乐和危险的境地。”吴睦仪喃喃地重复。
　　“裴天婺也叫你小睦吗？”706忽然问。
　　吴睦仪犹豫了一下。
　　“她叫我……糊糊。”
　　“啊？”
　　“因为她太聪明了。和她比起来我总是很迷糊，她就叫我小迷糊，后来就变成了糊糊。后来我画了一只小狐狸，就叫小迷狐。那就是卖出两千万件的IP。小迷狐有四个系列，一共28种装扮和动作。”
　　“你看，她都给你起外号了。我还没有想出适合你的外号。”
　　吴睦仪笑了：“你嫉妒啦？”
　　“才没有。”706转过头看看她，“她和你在一起只有三年，对吧？”
　　“对。怎么了？”
　　“我已经陪了你十年。”
　　吴睦仪呆住了。
　　她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只知道冷冻人解冻，被挪走，然后冷冻中心会调整各个房间，保持各个房间人数大致均等。至于她自己在过去二百零六年中呆过几个房间，经历过几个看管者，在她脑海中似乎一直是可以忽略的事，很抽象。
　　“十年？十年里我一直在你负责的房间？”
　　“嗯。我工作的第一年在总部，从第二年就被派到了伊瑞涅。那时候你就在我负责的房间。有人解冻了，人数变少了，过一阵可能会有其他房间的冷冻人被挪进来，因为总部的冷冻人在增加，有些年代久的冷冻人会被运送到伊瑞涅。反正每个房间的人数基本保持稳定。可是你一直都在我房间。当然，一直在我房间里的不止你一个，但那也够巧的了。”
　　“这真是缘分啊！”
　　“我在的十年里，你的冷冻胶囊软件升级过很多次，换过好几次电池。每次调整房间都是系统指派，可是天玑盛仁从没把你挪走。”
　　“那你岂不是有很多机会看着我？”吴睦仪调皮起来。
　　706没让她得意：“泡在冷冻液里，你以为很好看吗？”
　　吴睦仪笑笑：“肯定的呀。”
　　706也笑笑，思绪飞回到过去。在那些年里，她对吴睦仪的好奇，其实仅限于那张照片。她没有多想过。
　　吴睦仪在她心目中终于特别起来，其实还是始于系统通知的那句“欠费”。她守了她十年，最终解冻时她的病却没有治好。706是真的替她感到难过。
　　不过她并没有提起这悲伤的话题。
　　她问：“你为什么会喜欢做小玩偶呢？”
　　“嗯……我一直都喜欢可爱的小东西啊。还有，可能跟我妈妈留下来的一本画册有关。那是她自己画的。没错，我妈也喜欢画画。她在怀着我的时候，每天都会画一些小漫画，都是她自己想象出来的姐姐和我的日常生活。”
　　“想象姐姐和你？”
　　“对。在她想象中，她的两个女儿非常要好。姐姐很疼妹妹，从小照顾妹妹，妹妹也很崇拜姐姐。但是呢，妹妹很淘气，又经常不小心惹姐姐生气。反正都是类似那样的小故事。她画的两个小女孩都圆圆的很可爱。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我成立公司的时候，用了我妈妈的名字。她姓夷，叫夷梦千。我的公司就叫‘夷梦千年’。我和姐姐名字里的‘仪’字也是取了妈妈姓氏的谐音。”
　　706说不出话来。
　　肚子里怀着第二个女儿，每天想象着两个女儿的可爱日常，并且还能画出来！那样一位母亲，竟然没有福气亲眼看到两个女儿相聚……
　　这就是为什么，胎生是危险的，野蛮落后的，不人道的，是对女性的不公。
　　这就是为什么，人造子宫是彻底解放女性的伟大发明。
　　706转过身，轻轻抱住吴睦仪，仍然说不出话，但希望她能从拥抱中得到安慰。
　　“裴天婺曾经说我，一生都在寻找从没拥有过的母爱。而母爱是不求回报的。即使我任性，或是离开很久，母爱依然会等我。她说，除了母亲，没人会给我那样的爱。她还说，我的爱也是幼稚的。因为我心里没有那一层来自母爱的安全基石。你知道她这是在说什么吗？”
　　“不知道。”
　　“不光是你，其实我也不确切知道。我知道我缺失了重要的东西，但这个机制具体是怎么运作的，我想象不出。”
　　“我不知道拥有母爱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失去母爱是什么感觉。但我觉得你不是没拥有过母爱，你也并没失去母爱。妈妈没有抛弃你。”
　　吴睦仪眼圈红了。
　　“你妈妈会画那些画，就说明她还没见到你就已经在爱你。她一定是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想要活下来，照顾你。”
　　吴睦仪含着眼泪使劲点了点头。
　　706犹豫了一下，说：“我小时候有件事，我从来都不好意思跟人家说，连自己想起来都很惭愧。但是也许跟你说说不要紧。”
　　“当然可以跟我说呀。你以后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
　　“好吧。当时保育院有一些过家家的玩具，有小锅小碗小娃娃小家具，还有个小道具就是一个人造子宫的小模型，一个小瓶子。只有这么小，像大拇指这么长。那些玩具，大家玩了之后就要放回箱子里。有一天，我们玩了瓶装宝宝的游戏。就是假装每个瓶子里都有个胎儿，到了日子，我们就让它出瓶。在那个游戏之后，我就把一个小瓶子偷走了，藏在睡衣口袋里。睡觉之前，我就拿出来，拿在手上，又看又摸又亲。”
　　吴睦仪怔怔地看着她，眼里满是怜惜的泪水。
　　“我自己的那个瓶子，早就被重新使用了。”706接着说，“于是我就想象着那个小瓶子就是我的瓶子。我想象着自己回到瓶子里躺着，然后就睡着了。可是，后来被保育员发现了，她批评了我，说偷东西是坏行为，勒令我把小瓶子还回去了。”
　　吴睦仪再也忍不住，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在她额角、额头和头发里亲了又亲。
　　“可怜的宝宝，连妈妈肚子里的温暖都没体验过。”
　　“可是所有瓶装人都和我一样，并不是大家都偷过玩具瓶子呀！我还记得705她们听到这件事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偷每天都可以玩的玩具。”
　　“她们不懂，但我懂。”吴睦仪哽咽着说，“我爱你。不管这爱是不是幼稚，够不够好，我要全部都给你！”
　　706顾不得抹去脸上的泪水，深深地吻吴睦仪，紧紧地抱着她，让自己的身体与她的身体嵌在一起，变成一个人。

　　在这晚之后，吴睦仪才认真去网上查找人造子宫究竟长什么样子。
　　以前在她脑海里，人造子宫就是一个“瓶子”，玻璃的，圆柱体，或许是半透明，从里面看到不到外面，从外面能看到里面，这样工作人员就可以随时观察胎儿的情况。然而她一搜才发现自己的想象并不对。
　　人造子宫其实更像个罐子，比瓶子要圆，基本上是不透明的，但有一个圆形窗口，是半透材质，可供工作人员观察胎儿情况。每个人造子宫都连接着一个供应能量的底座，就像冷冻胶囊一样可以插电，也可以断电使用一小时以上，还能太阳能充电。底座提供人工心脏和供养装置，连接着胎儿的脐带。工作人员除了要确保底座有电，还要定时向供氧装置里灌入营养液。
　　不过，比起工作原理，吴睦仪更重视的是瓶子的外观。目前主流的瓶子有两个品牌：盛仁和专门生产人造子宫的“优特宝”。盛仁的瓶子是白色的，带有贝壳光泽，观察窗是蓝色的圆形；优特宝的瓶子是金棕色的，观察窗是茶色的椭圆形。
　　706曾经住过的瓶子，当然是盛仁的。
　　吴睦仪还特意查了27年前的型号，找到了详细图片资料。
　　她在原来的时代，要出一个产品的时候，经常是自己先用工具建模，再用3D打印机打印，调整出满意的版本，再交给厂家去做。二百年过去了，虽然建模工具和她当初用的不同了，但原理是一样的，而且操作更方便。她带着建模软件生成的3D打印参数文件，到街上的3D打印店去制作。
　　胎儿模型要比瓶子更好做，因为网上就能找到现成的参数，只要缩小到自己想要的尺寸就行了。
　　打印一套装着胎儿的人造子宫模型只需要24小时。不过，前面两版多少有点瑕疵。为了给材料加入珍珠质感，吴睦仪还多加了一点钱购买了另一个牌子的用料。做到第三版，她满意了。
　　拇指肚大小的人造子宫模型，珍珠白色，略带珠光。模仿的型号是盛仁WB-12型号，也就是2374年培育过706姐妹的那一款。模型是空心的，从圆形的蓝色观察窗可以看到里面的胎儿模型。盖子可以打开，只不过不能像真的人造子宫那样通过气压差娩出胎儿。
　　人造子宫3D打印参数全网找不到，这件事倒是让吴睦仪挺意外的。既然现存人口中90%都是从人造子宫来的，居然都没人想做个模型玩玩吗？
　　看到这精巧的小模型的时候，706惊呆了。
　　“这……这是哪儿来的？”她把小瓶子捧在手心里仔细看，“天呐！里面还有个胎儿！这可比玩具精致多了！那个玩具就是一块粗糙的塑料，实心的。”
　　“我做的。”吴睦仪得意地说，“虽然你不要我的赠姓，我还是要给你个礼物。”
　　706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小瓶子，爱不释手，然后才想起好好亲亲吴睦仪。
　　过了几天，吴睦仪发现706脖子上挂着一根细绳，而吊坠藏在衣服里。她把绳子拉出来，才发现706把小瓶子装进了一个绒布兜，挂在了脖子上。
　　看到她如此宝贝这小东西，吴睦仪当然高兴，但同时她也萌生了一个想法。
　　对自己住过的小瓶子如此有感情的，难道只有706一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