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日常观察手札》山照我离离

13、一切都是约定1

　　初夏时节，定国公府内已是绿荫浓密，蝉鸣聒噪。
　　孟菱素来苦夏，这些日子更是食欲不振，时常觉得胸闷恶心。
　　这日清晨，她强撑着身子去伺候国公夫人用早膳，刚布了两道菜，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心直冲喉头。
　　“呕——”她来不及避让，竟当着婆婆的面吐了一地。
　　国公夫人当即皱眉，面露嫌恶。正要发作，却忽然想起什么，眼中闪过惊疑与欣喜：“菱儿，你……你这个月的月事可来了？”
　　孟菱本就苍白的脸色霎时更加难看。她掐指一算，心猛地沉了下去——迟了半月有余。
　　国公夫人见她神色，心中已猜到大半，顿时喜上眉梢：“快！快请府医来！”也顾不得地上的污秽，亲自扶孟菱坐下，“你这孩子，怎么这般不小心？若有喜了可不能大意。”
　　孟菱机械地点头，手心却一片冰凉。她想起与顾远洲那个心照不宣的约定：只要她生下嫡子，他就可恢复与江裁春的往来。
　　这些日子，顾远洲表面与她相敬如宾，夜夜留宿正房，但她清楚那只是履行约定。如今……
　　府医很快赶来，诊脉后面露喜色：“恭喜夫人，恭喜世子妃！这是喜脉啊！而且脉象强劲，似是双生之兆！”
　　国公夫人喜不自胜，当即重重赏了府医，又亲自去佛堂烧香还愿。为求稳妥，她甚至特意进宫请来相熟的御医再次诊断。
　　“确是双胎，已近两月。”御医肯定道，“世子妃身子康健，只需好生静养即可。”
　　消息如长了翅膀般传遍全府。国公夫人迫不及待地派人告知老太太、国公爷和世子。
　　老太太在佛堂捻珠念佛，闻言难得露出笑意，吩咐多加一本《送子经》。国公爷正与婉娘寻欢作乐，只淡淡应了声“知道了”，便想继续他的温柔乡。倒是婉娘推了推顾宏远，让他得给世子妃表示表示，送点东西。
　　而顾远洲的反应最为微妙。
　　当时他正在书房作画，青娆在一旁磨墨。闻讯，他手中的笔顿在半空，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大团污渍。
　　“果真？”他问来报信的小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千真万确！御医亲自诊的脉，说是双胞胎呢！”小厮喜气洋洋地回话。
　　顾远洲长长舒了一口气，那紧绷的肩膀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他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眼中溢出难以掩饰的喜悦，甚至比得知春闱中第时还要欣喜几分。
　　“好！好！”他连声道，放下笔，“赏！全院赏三个月月钱！”
　　青娆在一旁磨墨，看着世子喜形于色的模样，心下想到多发的月钱，心里也高兴。
　　世子年已二十有一，如今终于要当父亲了，难怪如此开怀。
　　但隐约间，她又觉得有些不对劲。世子的喜悦中似乎带着一种……解脱？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般的轻松。
　　当晚，顾远洲主动来到正房，面上带着这些时日来最真诚的笑容。
　　孟菱正靠在榻上，海月在一旁为她打扇。见世子进来，海月识趣地退下。
　　“感觉如何？可还有不适？”顾远洲在榻边坐下，语气温和。
　　孟菱垂着眼：“劳世子挂心，妾身还好。”
　　顾远洲点点头，沉默片刻，忽然道：“既然已有孕，之前的约定……也该兑现了。”
　　孟菱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很快恢复平静：“世子说的是。妾身既已有孕，自当安心养胎，世子不必再委屈自己夜夜来此。”
　　顾远洲如释重负：“你能明白就好。放心，你永远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国公府的世子妃。待你生下嫡子，我绝不会亏待你。”
　　他说得诚恳，却字字如刀，扎在孟菱心上。
　　“妾身明白。”她淡淡道，重新垂下眼帘，“世子请自便吧。”
　　顾远洲起身，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你好生休息。”
　　他转身离去，脚步轻快，仿佛迫不及待要去某个地方。
　　孟菱听着远去的脚步声，放在腹上的手微微颤抖。海月悄悄进来，见她面色苍白，担忧道：“世子妃……”
　　“无妨。”孟菱打断她，声音冷得像冰，“这本就是交易，各取所需罢了。”
　　从那日起，顾远洲果然不再夜夜留宿正房。他以“让世子妃静养”为由，搬回了书房，而后出门的频率越来越高，逗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府中下人都以为世子是体贴妻子，唯有青娆隐隐觉得不安。
　　一次她随世子出门，马车并非前往常去的书院或茶楼，而是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世子下车时，眼中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急切与期待。
　　青娆守在车中，隐约听见巷内小院里传来琴声。那曲调缠绵悱恻，分明是《凤求凰》。
　　又一日，她在为世子整理书案时，发现一方素帕。帕上绣着翠竹，针脚细密，与她曾经见过的那个香囊如出一辙。帕角还题着一行小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青娆慌忙将帕子放回原处，心中骇然。世子根本没有与江裁春断绝往来，反而变本加厉。
　　她想起世子得知世子妃有孕时的喜悦，如今才恍然大悟——那并非为人父的欣喜，而是终于可以解脱的狂喜。
　　晚间，青娆忍不住向海月打听：“世子妃近来可好？胎象可稳？”
　　海月叹气：“胎象倒是稳，只是心情总是不好。常常顶着一个地方发呆，问她也不说。”
　　青娆心中明了。孟菱恐怕早已知道世子的行踪，只是碍于约定不得不隐忍。
　　这日，顾远洲从外面回来，心情极好，甚至哼着小曲。青娆为他更衣时，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冷梅香——那是江裁春最爱的熏香。
　　“世子今日似乎很高兴？”青娆壮着胆子问。
　　顾远洲难得地对她笑了笑：“是啊，解决了心头一件大事。”
　　他说的轻描淡写，青娆却听得心惊胆战。
　　晚间，青娆得空去看了孟菱。世子妃正在院中散步，小腹已微微隆起。见到青娆，她勉强笑了笑：“你怎么来了？伤可大好了？”
　　“劳世子妃挂心，已经无碍了。”青娆斟酌着词句，“世子妃也要保重身子，如今是双身子的人了。”
　　孟菱抚摸着小腹，眼神复杂：“是啊，双胞胎……真是老天爷的玩笑。”
　　她抬头望向远处，轻声道：“青娆，你说若是能选择，孩子会不会愿意生在这样的家里？”
　　青娆心中一颤，不知如何回答。
　　孟菱似乎也不期待答案，只是喃喃自语：“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我做错了。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来不及了。”
　　正说着，一个小丫鬟匆匆跑来：“世子妃，世子爷派人传话，说今晚不回来用膳了，让您不必等他。”
　　孟菱面色一白，随即恢复如常：“知道了。”
　　待小丫鬟退下，她苦笑道：“瞧，这就是我的姻缘。表面光鲜，内里腐朽。”
　　青娆看着她孤独的身影，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母亲说过的话：“高门大院里的女人，看似尊贵，其实很是可怜。”
　　那时她还不懂，现在也不明白。
　　世子妃是惨，可是自己还得老老实实伺候，不会因为她惨就欺负她。
　　……
　　夜色渐浓，青娆回到自己的小屋，却见桌上放着一包合宜酥。随喜又来过了。
　　她打开油纸包，拿起一块放入口中。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却再也尝不出从前的欢欣。
　　这府中的每个人都在吃着各自的苦，却还要假装甜蜜。就像这合宜酥，外表撒满芝麻糖粉，内里却是说不出的滋味。
　　青娆默默收起点心，吹熄了烛火。
　　黑暗中，她轻轻抚摸腰间的旧伤。那一脚的疼痛早已消退，但心里的寒意却日益深重。
　　她要离开这里的决心，从未如此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