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天气》季子宋

21、第 21 章

　　雪日闲思

　　今早醒来，觉得屋里格外明亮。披衣起身，撩开窗帘一看，外面竟已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了。雪还在下着，不大不小，不紧不慢，只是静静地落着，仿佛已经下了整整一夜，还要继续下整整一天似的。

　　这雪下得极有耐心，不像夏日的雨那般急躁，也不像秋日的风那般喧嚣。它只是静静地、缓缓地，从灰白的天幕中飘落，覆盖了屋顶，覆盖了树枝，覆盖了街道，将整个世界都包裹在一片柔软的白色之中。远处的山峦已经看不见了，近处的楼房也只显出模糊的轮廓，一切都被雪柔和了边缘，模糊了界限。

　　我泡了一杯热茶，坐在窗前看雪。茶气袅袅上升，在冰冷的玻璃上凝成一层薄雾，我不得不用手心擦出一小块明净，以便继续观看外面的雪景。街道上还没有什么行人，只有偶尔一辆汽车缓缓驶过，在雪地上轧出两道深色的车辙，但很快又被新雪覆盖了。

　　这样的雪天，总是让人想起许多往事。记得小时候，每当下雪，总是最兴奋的。早早地爬起来，扒在窗台上看外面的世界变成了白色，然后迫不及待地穿上棉袄，围上围巾，跑出去在雪地里打滚、堆雪人、打雪仗。那时候的手套总是湿透的，脸颊冻得通红，却丝毫不觉得冷，只觉得快活。母亲总会站在门口喊我回家喝热姜汤，而我总是恋恋不舍，要多捏一个雪球才肯回去。

　　如今的雪，还是那样的雪，但看雪的人已经不同了。现在的我，更愿意坐在温暖的室内，隔着一层玻璃欣赏雪景，而不是亲身踏入那片寒冷之中。这或许就是成长带来的变化吧——我们得到了许多，也失去了许多。得到了安稳，失去了冒险的勇气；得到了舒适，失去了单纯的快乐。

　　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一些。雪花不再是细碎的雪沫，而是一片片完整的雪花，有六个瓣的，有八个瓣的，各自保持着独特的形状，在风中打着旋儿飘落。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老师说过，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雪花。当时觉得这很神奇，如今想来，这何止是雪花，世上哪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哪有两个相同的人，哪有两段相同的人生呢？

　　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小姑娘，拉着妈妈的手，故意踩着路边的积雪走，每踩一脚，就回头看看自己留下的脚印，然后开心地笑起来。这情景让我恍惚看到了童年的自己。那时的快乐多么简单，一脚踩在雪地上，听到那“咯吱”一声响，就能高兴半天。如今的我们，需要多少物质和成就，才能换来那样单纯的快乐？

　　窗台上的积雪已经有一指厚了。我忽然心血来潮，打开窗户，伸手接了几片雪花。它们落在我的掌心，瞬间就化成了小小的水珠，凉意从手心一直传到心里。这雪花的生命何其短暂，从天空到地面，不过几分钟的旅程，一旦接触温暖，就立刻消逝无踪。但它们依然那样精致地形成，那样优美地飘落，完成自己短暂的使命。或许生命的价值不在长短，而在是否曾经美丽地存在过。

　　茶已经喝了一半，我续上热水，看茶叶在杯中重新舒展开来。这让我想起雪地里的脚印——旧的被雪覆盖，新的又出现，不断地更新，不断地消失。人生的经历何尝不是如此？一些记忆被时间覆盖，新的记忆又形成，但总有一些深刻的印记，即使被大雪覆盖，依然留在那里，等待某个时刻被重新唤醒。

　　对面的屋顶上，几只麻雀在雪中跳跃，不时抖落身上的雪花，发出清脆的鸣叫。它们似乎并不畏惧这寒冷，反而在雪中觅食、嬉戏，活得自在而顽强。这小小的生命，在这大雪天里，依然坚持着自己的生活，不因外界的变化而改变内心的节奏。人类自诩为万物之灵，但有时候，反而应该向这些小鸟学习如何顺应自然，活在当下。

　　雪小了一些，从纷纷扬扬的大雪变成了稀疏的雪片。天空的灰色似乎淡了一些，透出些许光亮来。这雪想必快要停了。我忽然有些舍不得它停下。雪天的世界总是安静的，这种安静在现代社会中显得尤为珍贵。没有施工的噪音，没有汽车的鸣笛，只有雪落的声音——或者说，雪落是没有声音的，它带来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寂静。

　　街道上，环卫工人已经开始扫雪了。他们穿着橙色的工作服，在白色的背景中格外醒目。扫雪的声音有节奏地传来，唰—唰—唰，像是雪天的配乐。这些劳动者总是最早出现在雪后的街道上，为我们开辟道路。这让我想起许多平日里被忽视的人们，他们默默地工作，维持着这个城市的运转，就像雪花默默地覆盖一切，不张扬，却不可或缺。

　　书桌上的书摊开着，是我最近在读的一本散文集。作者在书中写道：“雪是天空写给大地的情书。”这话说得真美。每一片雪花都是一个字符，组合成一篇纯净的表白，静静地诉说着天空对大地的爱恋。可惜我们这些俗人，总是匆匆走过，很少停下来阅读这自然的情书。

　　我决定出门走走。穿上厚厚的羽绒服，围上围巾，戴上手套——全副武装，仿佛要去极地探险一般。推开门，一股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雪特有的清新气息。脚下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这声音莫名地令人愉悦。

　　街上的行人不多，大家都走得很慢，很小心。在这种天气里，人们似乎都变得温和了许多，不再行色匆匆，而是学会了慢下来，欣赏周围的景色。偶尔相遇，还会相视一笑，仿佛共享着什么秘密。一场雪，竟然能让整座城市的气氛变得柔和起来。

　　公园里的雪景最美。松树上积满了雪，像是开满了白色的花朵；长椅变成了一张张白色的沙发；小湖已经结冰，上面覆盖着白雪，看不出哪里是湖面，哪里是岸边了。几个孩子在那里溜冰，笑声在寂静的空气中传得很远。这情景，像极了一幅活过来的冬日风景画。

　　我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下，尽管上面有积雪。雪花又开始飘落了，这次下得不大，只是零星几点，仿佛在告别。一片雪花落在我的睫毛上，瞬间融化，像是天空的眼泪。

　　记得去年冬天，也下过这样一场大雪。那时我和一位老朋友相约赏雪，我们沿着江边走了一下午，聊了许多往事和近况。后来他去了南方工作，说那里从不下雪。不知今日他那里是否也能感受到这份寒冷，看到雪花飘落？南方无雪，想必少了许多冬日的乐趣吧。

　　雪又渐渐大了起来。我起身往回走，身后的脚印很快就被新雪覆盖，仿佛我从未来过。这让我想起一句古话：“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我们的生命何尝不是如此？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些痕迹，但很快就会被时间覆盖。重要的是曾经留下过痕迹，曾经存在过，而不是痕迹能够保留多久。

　　回到家中，抖落身上的雪花，泡上一杯新的热茶。窗外的雪还在下着，没有要停的意思。这一天，因为一场雪，变得与众不同。它让快速运转的世界慢了下来，让浮躁的心灵静了下来，让人们有机会停下来，看看身边的风景，想想生命的本质。

　　夜幕降临，路灯亮起。在灯光的照射下，雪花变得格外清晰，像是无数飞舞的银蝶，在黑暗中划出明亮的轨迹。这景象美得让人窒息，又短暂得让人惋惜——每一片雪花的美丽只有一瞬间，下一刻它就落在地上，融入那片白色之中。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人们总是对初雪特别钟情。因为它带来了一种变化，一种刷新，一种重新开始的可能。它覆盖了过去的痕迹，给了世界一个洁白的新开始。就像人生中的某些时刻，我们需要一场“雪”来覆盖过去，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雪终于小了，渐渐地停了。夜空中的云层散开，露出几颗星星，闪烁着寒冷的光芒。明天一定是个晴天，阳光会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然后雪会慢慢融化，露出原本的地面。一切都会恢复原样，仿佛这场雪从未下过。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这场雪洗净了空气，也洗净了我的心灵。它让我想起了许多忘记已久的事情，让我重新学会了欣赏简单的美，让我明白了生命的短暂与珍贵。

　　桌上的茶已经凉了，但我并不打算加热它。凉茶有凉茶的滋味，正如雪天有雪天的情趣。我端起茶杯，对着窗外举了举，敬这场雪，敬这个日子，敬所有在雪中行走的人们。

　　雪来了，又走了，但它留下的宁静与思考，会长久地留在我的心里。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