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结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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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嫣已经很久没有回青石镇了，这一次来，没想到是因为自己的婚事。
她站在自家的小楼二层，往下面的院子里看——
只看到一个浓黑的发顶，还有宽阔的肩膀。男人穿着明显是新买的藏蓝色衬衫，背面还留着折痕。不新潮，也不时髦。
往那一站，那身量像棵没修剪过的老杉树，高大、粗粝，野蛮的撑开一片阴影。
“陈力，快进来坐！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蒋嫣的爸妈热情地招呼，仿佛看他哪儿都欢喜。
陈力却站在门槛外，没动，仿佛那扇新刷了漆的门是道结界，红着脸说：“不急，不急的。”
装吧。
什么一家人，什么不急。蒋嫣冷笑了一声。
她看着搬来的那一箱箱好酒好肉、金饰银器，快把院子塞满了。聘礼箱上的红纸被风吹起，飘出个角，映得院子里那人面上都是局促的喜色。
这叫不急？
但蒋嫣最终也只得叹了口气——
据说陈力是个老实人。
老实人，好骗，好哄，好说话。
这婚事勉强应下来，大不了，过两年就离了嘛。
*
第一次听说陈力这个人是在三个月前。
那时候蒋嫣从北方读完书回到南省城工作有一段时间。
说来也怪，明明她中学在南省城读书，前前后后也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好些年，可去外头读了大学几年再回来，这身子骨就像被谁暗中使了绊子似的，总是三天两头闹病。不是头疼脑热，就是肌肉酸痛。最恼人的是，这些病症也找不到什么具体的缘由，就像生活忽然跟她生了嫌隙，就连熟悉的城市都排挤起了她。
蒋家父母本就念叨着叫她早点结婚，这下更是找到了借题发挥的机会：“你说说你，三天两头这样娇气，难道还指望爸妈看着你一辈子吗？！但凡你结了婚，现在就有个男人在旁边给你倒水了！”
于是一拍腿，便张罗着去找镇上的瞎眼婆婆。
蒋嫣曾跟朋友说：“你知道，在我家，一般都听谁的么？”
说出来她自己都要发笑：“我家主事儿的，就是个瞎眼婆婆！”
蒋嫣的爸妈，平时再顶天立地，可一到重要的事儿上，总爱找青石镇那个有名的算命瞎眼婆婆。好多事儿他们心里其实也门儿清，但就是需要个老人物给他们临门一脚才踏实。
蒋嫣初中时候不知是在镇一中读书还是省一中读书，找瞎婆子一看，她说孩子要去大城市，家里便卷了铺盖带她一起去南省城。
几年过去，读了高中，见了世面，还学了声乐。
到她艺考时候不知是去南方还是北方，又找瞎婆子一摇卦，她说北方苦，但还是要去北方。
蒋嫣果然超常发挥，进了前几名的艺术院校，四年后，拿了红彤彤有份量的毕业证回家，在省城重点中学当了音乐老师。
这下子，爸妈就开始操心她的婚姻大事了。
蒋嫣心一横，觉得这种事情总不能再叫人给掐指一算了吧？那瞎婆子又是个看不见的，总不能真帮人相看？
结果，谁想到，爸妈有了多年来的经验，对瞎婆子的指点深信不疑。偏要将她指给一个镇上的小富户，他家人丁不旺，就剩下他一个独苗。
男人叫陈力。看名字蒋嫣就不大喜欢。更何况他还是个开装修公司的粗人。
可瞎眼婆婆那一双给她掌过无数次方向的手，紧紧攥住她的腕子，指甲像是要嵌进她的肉里。让蒋嫣本能生出些恐惧。
竹签筒摇啊摇，晃得她眼晕耳鸣。闻了十几年的香灰味儿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老人家那双不能视物的黑洞洞的眼睛转向蒋嫣，用嘶哑的声音吼着：
“虎马双驰——”
“大吉！”
“陈力这男人，戊土为基、寅木作薪，他能暖着你啊丫头！”
走出算命婆婆那间烟熏火燎的屋子，外面的日头一下亮的扎眼，激的蒋嫣恍然惊醒过来，再一想那些强行许配的话觉得颇为可笑——
她长得好，学历高，能歌善舞，能说会道。
这陈力呢？没什么文化，就是个开装修公司的，还什么戊土为基、寅木作薪，他整天和泥巴打交道，这命格不是废话吗？
可偏偏，随着冬日气候转冷，蒋嫣身子骨越来越容易受凉，她作为音乐老师，嗓子逐渐都要病哑了。
这还要怎么唱歌教课？！
闺蜜苏曼开玩笑安慰她：“大家工作以后累得都这样，就是牛马的命得牛马的病！”
蒋嫣却有些苦涩。她倒愿意相信是这么回事，可她的领导不愿意啊！
教导处刘主任往常根本不屑于管教她们这些副科老师，临放假前的教师大会结束后，刘主任一点儿不给人面子，直接把蒋嫣点名喊去办公室——
“小蒋，马上放寒假了，你也该好好调理自己的身子了，三天两头请假可不像回事。你一个教音乐的，嗓子就是你的饭碗！”
刘处四十来岁，梳个利索的盘发，每天精神头足得很，最讨厌他们这些当老师的病恹恹的样子，总觉得有辱学校朝气蓬勃的精神风貌。刘处教德育出身，讲起道理来谁都只有被拿捏的份儿。面对领导不怒自威的气场，蒋嫣自己理亏，一进门就先矮上一截。
面对上司的一通训导，她只能连连点头：“主任我明白，我多喝点药，一定注意！”
蒋嫣一开口，那嗓子像个破锣，哪有当初应聘时候的清亮？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头低了又低。
刘处一听那声，眉头皱的更紧，指节点几下桌子，果然开始上价值：“现在天天强调美育、全面发展，孩子们的艺术素养，可不能坏在你手上啊！”
这一骂，没把蒋嫣身上的病毒吓回去，反而给她弄得更难受了。
一回家，她就缩进被窝里，喉咙像塞了个刀片，咽个口水都难受。
“三十七度八，又受凉了！”蒋母把温度计往桌子上一撂，“我这一把年纪，还得伺候你这娇贵的年轻人！要是有个踏实本分的男人在，还能冻着你？”
蒋嫣的力气只够凉丝丝的瞪她妈妈一眼。
倒是给蒋母看得更来劲：“嘿我说你这臭丫头别瞪我，我说的对不对？陈家那小子叫陈力吧？人家在城里头开挺大一个装修公司呢！手下二十来号人，他从来没有拖欠过工资！这年头，这样实诚的人上哪儿找？还有，人家算命婆婆——”
“行了妈，别说了。”
后半句被爸妈念叨的蒋嫣都会背了——
她壬水泛滥，无火则冰。不早早和个火旺的男人结婚，就要落了病根！
蒋嫣烧的浑身乏力，勉强眯一会儿也不得踏实，一闭眼，好像就又进了算命婆婆那间摆了无数符文摆件的木屋。
“若是她不循着陈家这缘，必定要——”
蒋嫣从梦中惊醒，腾的坐起来。
一身冷汗。
好话未必成真，可一个普通人，谁会不怕一句悬在头顶的谶语？
那一晚，窗外的雨下得像在佐证她向来看不上的鬼话。蒋嫣把脸埋进枕头里，心想，不过就是淋了场雨，难道真成了“命里缺火”的罪证？
她咳了又咳，捏着自己说不出话的嗓子，平白打了个寒颤。
算命婆婆那句“落下病根”，和白天刘处那句“耽误了孩子们”莫名重叠，给她本来不情不愿的心狠狠来了套组合拳。
快半夜，蒋母给她端来最后一碗中药，又摸她冰冰凉凉的小手：“人家算命婆婆说他能暖着你，可不是在瞎说呢！陈力他一身力气，勤奋老实，和这样的人过日子，你可不是抱了个暖炉？”
*
民政局门口，陈力站得笔直，克制着自己的目光，但又生怕错过了什么。等他终于捕捉到蒋嫣的身影，先是松了口气，又蓦地绷紧，眼神一滑，从她身上错开，盯着她脚尖前的地面。
蒋嫣踩着高跟鞋走近，故意在他面前站定，毫不顾忌地上下打量他——
这男人，高，壮，冷。
他刚剃短了头发，显得更精神。浓眉深目，下颌线条绷得紧，模样倒还挺是周正。肩膀宽得能把她整个人罩住，手臂肌肉把衬衫撑出凌厉的线条。阳刚味十足，和她惯见过的那些斯文艺术生完全不一样，看着还有点凶巴巴。
但蒋嫣倒是没什么好怕他的。
“陈力，又见面了。”她微微仰头，红唇勾起，语调拖长，“我妈生怕我今天不来，夸你好多次呢！说你老实、能干、脾气好。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
陈力喉结滚了滚，提了口气，胸膛明显起伏，像要否定些什么。
结果竟然生生忍下这挑衅，没吭声，像是默认。
一来一回，更加做实了这男人“老实本分”的标签。蒋嫣瞅他像是木板一块，忽然来了一点兴致，想看看究竟怎么样才能给他踢出点响动。
于是她扬了扬下巴，刻意刁难：“你开装修公司的话，一般就是干点体力活？”她知道他其实是个老板，钱不少赚，很多事情也不需要亲力亲为。
但她偏要给他点难堪：“我没别的意思，我很尊敬各类劳动者。就是结婚嘛，谁愿意自己丈夫把力气都用外面呢？你说是吧？”
“我……回家需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做的。各种家务，做饭，打扫卫生，我都可以的，不用你来。”陈力情绪没什么起伏，不过声音倒是挺低沉，还有点好听。
这直白又带点卑微的话，倒往蒋嫣心坎里说了，对男人配不上自己的瞧不起也软下去一点。
陈力看蒋嫣不说话了，递给她一瓶矿泉水，应该是冰水，但被他握在手里很久，已经不那么凉。他那一双棕色皮肤的大手，骨节很大，还带点伤疤，和她指尖相对的时候明显缩回去。
蒋嫣看着男人这笨拙的努力，接过水，还是没吭声。
倒是一扭头，就往民政局里头走。似认命，似妥协。
俩人一前一后，先去照相，再去取号排队。在一群欣喜的人群里，他俩活像是一对来离婚的。
也就不能怪摄影师几次三番地皱眉：“新郎别绷着脸，笑一笑。多漂亮的媳妇儿啊！”
似乎被这声“媳妇儿”吓了一跳，陈力一抖，嘴角扯了扯，表情僵硬。
蒋嫣悄悄翻了个白眼，歪头看他，突然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这儿！笑！”
陈力反应极快，她刚碰了那么一下，他就条件反射往后躲。她手上都没摸个实在呢，只略略刮过他被晒透的皮肤，还有一点胡茬，有点扎手。
摄影师一看，乐了：“哟，新郎官这么害羞啊？”
陈力的耳根瞬间红透，从脖子一路烧到额头。
蒋嫣突然觉得有意思，故意凑近陈力耳边：“陈师傅，挺青涩啊？”
陈力重重喘了口气，抓了把膝盖上的布料，青筋在手背上蜿蜒如蛇。
从民政局出来，拿上那红本，蒋嫣眯了眯眼睛，感觉有些不真实。
在她的意识里，自己似乎还停留在大学，有琴声、歌声，那些温柔有礼的同学，还有无忧无虑好像永远无法结束的日头。
现在呢？一扭头旁边就站了个高大壮实的男人。
蒋嫣叹了口气，就当雇了个还算看得过眼的保镖。总比……她自己天天在家发冷喝药强。
蒋嫣把红本往陈力手里递：“拿好，别丢了。”
但是自己却把结婚证往牛仔裤的后兜里随意一塞，半截露在外面，像是一走路就随时会掉出来。又转念一想，不对，万一以后真过不到一块儿要离婚，还得用这个。悻悻地把红本往兜里面又摁了摁。
刚转身准备走，就感到陈力拉住了自己的手腕，力道很轻，但掌心滚烫。
“伞，”他声音很低，从包里掏出一把崭新的折叠伞，“预报说，下午有雨。”
蒋嫣盯着他小心翼翼的动作：“陈力，你是不是特听我妈的话？她说了两句让你好好照顾我，你就全听了？”
陈力愣了一下，点头。
“那我妈有没有告诉过你——”蒋嫣忽然靠他很近，“我就不太听话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结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