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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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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雨初霁,曙色之光如缕缕金线,织映着永安城门的瓦瓦青甃。
路面的青石还未来得及露出天空的倒影,就被一道匆忙的鞋履溅出水花。
淡黄色的缘鞋底端竟被改良成防滑的叶脉云纹,内侧还增添了暗扣固定。
此般样式,纵于皇城集市诸铺间亦未曾见过。
“夏小娘子,可是又去书坊货卖卷集啊?”
清早出门卖菜的李婶望见疾行之人,堪堪打了声招呼。
夏悠明眸微闪,听着这又羡又酸的语气不由加快了脚步。
头也不回地轻慢拆穿:“是呀,一卷经文能换三石大米呢。”
留下邻居一人驻在原地暗自乍舌,她用手轻拂开书铺门口的竹帘。
云水阁的内里虽不及京阙文馆那般富丽堂皇,却也是永安城内数一数二的书香雅集之地。
退一万步来说,夏悠也不敢将从太学藏书阁亲手拓印的那些孤本,卖到皇室直辖的京阙文馆去。
云水阁掌柜一如初见时那般,用肯定的目光看向身前貌不惊人的姑娘,八字银须随唾沫飘扬:“好好好,这《商道玄机录》必能大火!”
时下正值太平盛世,女帝新政商禁大开,此类货殖之术必受各方贾人争购而不释手。
“夏姑娘向来是懂选材的。”掌柜笑眯眯地递出比约定高出一筹的银两。
要说这天玺王朝的太学,能进去哪个不是天潢贵胄,谁人会闲来无事去藏书阁摘抄坟籍来售卖。
也就恰好给面前这年轻女子钻了空子。
去岁年初,武惠帝为替公主招伴读而向民间下诏令,特准天下十三至十六岁女子应试,中选者封凤仪侍读,平日伴公主同修。
夏悠好巧不巧中了榜首,有幸成了这天玺太学独一份的“寒门女郎”。
说是寒门倒也不精确。
据掌柜打探,此子应试前就是个在蛮夷之地种菜的,还父不详,竟是年纪轻轻单凭自己混到如此地步。
夏悠接过钱袋后掂量了下掌心的重量,花了好大心力才把微翘的嘴角强行撇下去。
终日在太学当牛做马,此刻乃少有的心愉时刻。
穿越来这么久,经历了一系列古今差异的绝望后,她被迫认命开始重新努力。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安稳温饱。
苦读数载,终是跻身进首都,得以近观这架空朝代权力中心的起叠。
可权贵的身侧显然也不是那么好呆的啊!
零个街坊邻居会在意她有多么伴君如伴虎。
看似平淡的进学,夏悠不仅会被各方势力明里暗里地笼络,还需分析猜忌他们身后之人是谁。
公主偏又是个心大不管事的。
导致她平日里一个微小的决策失误,就恐引来杀身之祸。
比方说前阵子,学堂上就前朝弹劾贵妃垂帘听政一事进行自由辩论。
正盯着窗外鸟雀发呆的夏悠突然被陆家党羽当众提问,对此有何见解。
她真是服了她能有什么见解?
是从一个现代人的角度见解,还是以一个享受着女帝新政、才得以以贫民身入太学的女子的角度见解?
更何况弹劾的那位贵妃本人,正是给了夏悠这份恩典的现任女帝。
她是该当众忘恩,还是干脆得罪以户部侍郎之子陆贽为首的一众保守派党羽?
“罢了。”
正是焦灼的关键时刻,还是世家之首的沈氏嫡子因故需提前离堂,出了声,方结束了这场咄咄逼人的闹剧。
夏悠又夹紧尾巴成功度过了一天。
这般想着,不知不觉已快行至太学正门。
熹微晨光中,九阶汉白玉台基蒙着层薄霜。
「天玺御学宫」五字乃圣上亲题,笔锋如凤羽扫过的淡脂琉璃,末尾处的半枚朱雀印若隐若现。
门两侧的浮雕旁皆站着巡防的朱雀卫,更显皇朝的森严及帝王对此最高学府之重视。
夏悠目不斜视地踏进断金门槛,心中却向这些猿背蜂腰的鱼鳞甲侍卫们投去赞许的目光。
不知名的兽首束带将腰际勒出惹眼弧度,青铜甲胄下鼓起的肌肉更是将甲片衔接处的玄衣绷得笔直且恰到好处。
她这样的青衿学子合该看到这些,才能更好地研学。
又是一节事前预习过的经义早课。
夏悠昏昏欲睡的同时,向公主鸢递去昨夜誊抄好的课业。
但说她与这性情骄纵的公主鸢久处而未遭嫌隙的相处之道,在于她善摹得一手好字迹。
每日完成自己的功课后,再兼代公主完成她的那份,其间还要结合其自身心性进行润色,殊非易事一桩。
不过这么久以来夏悠也快要习惯了。
经义堂中的青铜灯树烧到第三盏时,年过半百的夫子拂袖走下讲坛,放眼观望起今日所到学子人数。
他扫过室内整齐有序的道道身影,忽得停住。
东侧第三列本该坐着的位置上,此刻空着两个蒲团。
感受到课堂的氛围突然陷入寂静,夏悠立马眨了眨迷朦的眼,朝夫子巡视的方向望去。
嗯,这俩位置...坐的是谁来着?
“啊...夫子恕罪!夫子恕罪!”殿外赶来位鬓发被汗水沾湿的玉面少年郎,暗红锦袍内侧绣着的金龙暗纹,即便沾上泥渍,亦难掩其尊贵。
夏悠盯着他腰间的螭纹玉佩,正随着少年的大口喘息微微起伏。
“六殿下,您今日不是告病了吗?”
“我本在醉仙楼喝茶听曲呢,结果被沈昭羽捉住了。”来人倒是丝毫不惧自身扯谎逃学,他顿了顿,道:“他说,我即已整冠出府,何不入太学执卷?”
六皇子站直了身体,开始一本正经地文邹邹扮演起来:“还说什么,托辞搪塞,避而不赴,不合君子之风。”
课堂上的学子们都被他滑稽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
六皇子姬临虽是最受圣眷的子嗣,但因性情开朗贪玩,平日里倒也能和不同品级的官家子弟打成一片。
就是不知这纨绔模样是如何入了沈氏未来家主的眼的。
如今表面一派祥和的朝堂,实际早被门阀世家暗中掌权多年。而每朝每代都身兼核心官职的沈家,是当之无愧的世家之首。单说正参与北伐的奉国小将军沈风起手上,就有誓死只效忠他本人的精锐数万。
可女帝也不是个吃素的,这些年来,在左相的相辅相成下,重振了许多新兴朝纲。
所以按理来说,这相对立的两派的后代,怎么也不该玩到一起去。
姬临要是真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天真无邪,亦不可能成为储君之位的最有力候选者。
“所以沈云起呢,没同你一起来吗?”夫子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先生,昭羽今日趋学来迟,敢请先生按学规论处。”清冷温润的声音从姬临侧后方响起。
夏悠才注意到与六皇子同样迟到的,还有一人。
那人一袭月白云缎锦衣,手上捧着几本书卷,鸦羽低垂,让人瞧不见眼中情绪,可还是能从他站如雪松般挺直的身板中感受到此人端正的态度。
沈云听,字昭羽。
夏悠自封其为全天玺国最会投胎之人。
权势滔天的家族,德高望重的祖父,早死的爹妈。哦,还有个在外征战多年的功名赫赫的孪生兄长。
沈云听很早就开始以继承家主身份掌握无数实权。
每天啥也不用做就大把同窗巴结他,据说女帝还有意将唯一的公主姬鸢与其结亲。
夏悠这种平民都想象不到他从小到大的日子有多好过,定是数不清的荣华富贵和资源争相喂嘴里,人家还嫌腻味的。偏生他还严于律己十分争气,从小就走南闯北去实地整治那些民不聊生和官僚腐败。
她都不知道这沈云听还来太学上课是为了干嘛的。又是迟到又是早退,可所有人都会给他好脸色。
算是夏悠理想中的穿越后版本了。
“沈二公子,您今日...不也告假了吗?”夫子翻开桌上的镇纸,名单上确是有他的名字。
夏悠低下头抱怨时,也就没注意到扫了课室内一圈后,迅速停留在她身上的那一眼。
好在那抹视线很快就移开了。
沈云听不自觉蹙了蹙眉,可紧接着又在思考如何作答。
“昭羽原是打算于家中自习,然念及前番登科魁首之誉,若再行迟来早归之事,于礼不合。”
他斟酌了半响,终是不忍欺骗这个年过半百的夫子。
上回临时早退确是家中有要事,不得不回。
那么这次呢。
他不该因自我原因不来上学。
若开此先例,恐来日怠惰成习,愈发不可收拾。尤其姬临那等素日疏懒之辈,必当效颦相仿,届时讲堂风纪,怕是要溃如散沙了。
他抚过卷帙,指腹摩挲着怀中的竹简刻痕。
学业乃士人之根本,岂可为外物所惑?今日若连这点烦扰都难以克服,日后若遇家国大任、天下纷纭,又当如何运筹帷幄?
二人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夏悠无聊发散的目光就顺着他们一直盯着沈云听的背影看。
说实话,抛开一系列身份不谈,此人本身的皮相实在是秀色可餐。
纵是前世见惯了模特演员的她,都不得不说一句,只评外貌的话,他都是穿越这么久以来当之无愧的第一公子。
透过运动后泛红的后颈,乌黑墨发被玉簪高高扎起,他的肤色竟是比羊脂还要白腻几分。
便是不难猜到他的面容是怎得干净到让人忍不住想玷污了。
不过当朝女帝好武将那般魁梧身材,也就让世风的审美更偏向于野性粗旷的美。
所以哪怕沈云听被评为永安城内的第一世家子,更多也是因其的身份与才华,而非外形。
夏悠有些不被理解的苦恼。究竟谁懂这种天然涩气高岭之花的诱人啊?
有没有懂的?
边想着,她开始在宣纸上悄悄乱涂乱画。这是她最近为数不多的消遣方式。
看着纸片上的火柴小人,虽说画得可谓十分潦草,不及她临摹字迹天赋半分。但这也是有优点的,起码旁人是完全看不出画中是谁的,只觉人物景色都非常抽象。
“小悠,你在做什么啊?”
耳边传来公主鸢自以为很小声实际前后两排都听得一清二楚的询问。
“公主,我在画画。”
“那可以画本宫吗?”
“可以,公主想要什么场景?”
姬鸢想了想,正欲开口,却被夫子喊起来答题。
张太傅的戒尺悬在半空,花白的眉毛扬起,他早就注意到这对主仆的小动作。他屈指成拳,轻咳:"公主可解《璇玑图》中 ' 仁智怀德圣虞唐 ' 的回文妙处?"
...什么鱼塘?
她捏紧帕子,急忙用脚尖踢了下夏悠 —— 案几间隔着的琉璃笔架,刚好能挡住太傅的视线。
这题好些天前就讲过,就在公主案头摊开的那本《玉台新咏》里,夏悠视线扫过,却发现书页间夹着的,是前日女帝寿宴的百戏图。
......
她急忙开始凭借记忆重新撰写一份。
恰在此时,西廊角的云板 "当 ——" 地响了。铁质的云板被校役敲得震颤,尾音拖得老长,惊起了沿檐角而栖的三两只灰雀。
原是到了午时用膳的点。
姬鸢立即起身,装作超绝不经意地大声与夏悠搭话。
“夏伴读,你今日可要与本宫一同用午膳?”
夫子方才的问题被一瞬淹没在云板的余韵里。
他只好无奈叹了口气,道:“今日《离娄》篇,明日会随堂考。”
人影如飞鸟一哄而散间,夏悠感受到一抹强烈的视线凝聚在她身上。
一抬头,便瞧见那未来沈氏家主正朝自己不耐地皱着眉,好似已这么盯了许久。
夏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