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告白》杳数

9、动态

　　时间是最冷静且不容抗拒的洪流，裹挟着所有人，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

　　无论个人世界如何天崩地裂，外在的轨迹依旧按部就班。

　　高考，像一座巍峨沉重的大山，终于还是被他们翻越了过去。

　　毕业典礼上，穿着统一校服的少年少女们，脸上混杂着解脱的狂喜和对未来的迷茫，相机闪光灯不停闪烁，记录下一张张青春洋溢或泪眼婆娑的脸庞。

　　同学录在人群中飞快传递，写满了或真诚或戏谑的临别赠言。

　　岑晓兮也准备了一本简单的同学录，但她鼓足了勇气，最终也只让几个相对熟悉的女生和同桌写了些祝福的话，她的目光，始终不敢望向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一对——顾宴离和叶梓余，他们站在一起，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祝福和调侃，笑容灿烂得如同最完美的毕业纪念照，般配得令人心碎又……令人不得不接受现实。

　　她远远地看着，心脏依旧会泛起熟悉的、钝钝的疼痛，但更多的，是一种麻木的平静，那场歇斯底里的痛哭似乎耗尽了她所有激烈的情绪，剩下的，只是一片被泪水冲刷过后、荒芜而疲惫的废墟。

　　最终，她在人群的缝隙里，默默地、深深地看了顾宴离最后一眼，像是完成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然后，她抱着那本薄薄的同学录，低着头，随着散去的人流，安静地离开了喧闹的礼堂，离开了承载了她三年无声暗恋和心碎的校园。

　　录取通知书陆续抵达。

　　如同早已预料的那样，顾宴离和叶梓余考取了北方那所顶尖的理工科名校，同一个城市，甚至可能是同一个校区，他们的名字并排列在学校的红榜最前列，成为老师们津津乐道的典范，同学们羡慕不已的神仙眷侣。

　　而岑晓兮，选择了南方一所不错的大学，专业是相对稳妥的会计学，地理上的遥远距离，或许能帮她更快地割舍掉那些不该有的念想。

　　陆时风的去向则让不少人感到意外，他以优异的成绩，竟然报考了邻省一所以艺术见长的院校，选择了音乐相关专业，这个消息在班里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讨论，但很快就被更大的离别情绪所淹没。

　　大学的生活，像一幅缓缓展开的新画卷，色彩、节奏、气息，都与高中截然不同。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口音，陌生的室友。

　　一切都充满了新鲜感，也伴随着无所适从的慌乱。

　　岑晓兮努力地去适应，去学习，去参加一些不那么需要社交的社团活动，比如书法社、阅读社。

　　她开始尝试改变，在室友的怂恿下，她学会了化一点淡妆，修饰一下过于苍白的脸色和稀疏的眉毛，她也开始鼓起勇气，脱下永远宽大的校服，换上一些颜色更柔和、带点小花边或蕾丝的裙子，镜子里的人，似乎确实比以前好看了些，眉宇间那份怯懦和自卑，仿佛也被南方湿润的风吹淡了一丝。

　　她试图让自己忙碌起来，用功课、社团、阅读填满所有的时间，不给回忆留任何缝隙。

　　她以为自己正在慢慢好起来，正在将那段无疾而终的暗恋埋葬在故乡的香樟树下。

　　直到大四那年，一个极其普通的、阳光慵懒的午后。

　　没有课，宿舍里很安静，一个室友戴着耳机追剧，另一个还在床上睡午觉。

　　岑晓兮坐在书桌前，对着电脑修改简历，为即将到来的毕业季做准备。

　　窗外的香樟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一切平静而寻常。

　　她感到些许疲惫，习惯性地拿起手机，无意识地滑动屏幕，点开了那个绿色的、几乎每天都会点开无数次的社交软件。

　　朋友圈的动态一条条刷新。

　　大多是同学实习的抱怨、旅行的照片、对未来的焦虑，或者一些无聊的转发。

　　她的手指机械地向下滑动。

　　然后，动作猛地顿住。

　　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

　　屏幕上，赫然是顾宴离发布的状态。

　　没有长篇大论，只有简简单单的两张图片。

　　第一张，是红色背景的双人合照。

　　顾宴离和叶梓余头挨着头，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脸上洋溢着无比灿烂、幸福几乎要溢出屏幕的笑容。

　　他们手里拿着的那两个小小的、红色的册子，上面三个烫金的汉字清晰无比——

　　结婚证。

　　第二张，是两本结婚证的特写，封皮鲜艳夺目。

　　配文只有一行字，却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瞬间刺穿了岑晓兮所有的伪装和强装的平静：

　　“余生皆是你，@叶小余”

　　那么年轻！才刚刚大四！甚至还没有正式步入社会！他就如此迫不及待地、坚定无比地，将他和她的名字，烙印在了具有法律效力的纸张上，许下了共度余生的誓言。

　　他爱她。

　　原来他真的可以这样爱一个人。

　　爱到愿意在如此年轻的年纪，就放弃未来无数种可能性，心甘情愿地被婚姻束缚，只为了能名正言顺地、早早地，将她永远留在身边。

　　那“@”后面亲昵的称呼，像最后一把盐，撒在了岑晓兮早已结痂却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上。

　　原来，不是他天生淡漠，不是他不擅表达，不是他谨慎克制。

　　只是他所有的热情、所有的冲动、所有的温柔和所有的爱意，都早已毫无保留地给了另一个人。

　　给了那个足够勇敢、足够优秀、足够配得上他的——叶梓余。

　　那她算什么呢？

　　她那持续了整整三年、甚至延续到大学的、卑微又可怜的暗恋，算什么呢？

　　那些她视若珍宝的匿名礼物，那些她反复回味的瞬间，那些她一个人构建的、关于他或许也有一点点喜欢自己的幻想……又算什么呢？

　　巨大的、迟来的钝痛，如同海啸般再次席卷而来，瞬间将她彻底吞没！比高三那个下午更加猛烈，更加绝望！

　　手机从瞬间失力的掌心滑落，“啪”地一声掉在桌面上，屏幕还亮着那刺眼的幸福画面。

　　岑晓兮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猛地弯下腰，用手臂死死地抱住自己，却依旧无法抑制那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的、剧烈的颤抖。

　　原来……从来都没有过去。

　　那些她以为已经被时间冲淡的情感，那些她以为已经被新生活掩盖的伤痕，只是被她强行压抑在了心底最深处，从未消失，只需一个简单的契机，就能轻易地破土而出，将她再次撕扯得粉碎。

　　眼泪毫无预兆地、疯狂地涌出，不是无声的滑落，而是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和抽泣，她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臂，试图阻止那绝望的声音溢出喉咙，却徒劳无功。

　　原来心碎的感觉，并不会因为次数多了而变得麻木。

　　只会一次比一次，更疼，更绝望。

　　室友被她的动静惊动，惊讶地看过来：“晓兮？你怎么了？”

　　她无法回答，只能拼命地摇头，把脸埋得更深，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哭得不能自已，巨大的悲伤和委屈如同实质，将她紧紧包裹，几乎要窒息。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要有那么多无法说出口的爱恋？

　　为什么要有那么多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靠近的人？

　　是不是真的就像书里说的，缘分天注定，而她和顾宴离，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哭了很久，直到嗓子完全哑掉，眼睛肿痛得几乎睁不开，整个人虚脱般地靠在椅背上，只剩下无意识的、细微的抽噎。

　　宿舍里安静下来，室友体贴地没有再多问，只是默默地给她递来了纸巾和温水。

　　她愣愣地看着窗外，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

　　许久，她像是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重新拿起桌上那只冰冷的手机。

　　屏幕已经暗了下去，她用颤抖的手指点亮它，那条刺目的朋友圈依旧在那里，记录着别人的圆满和幸福。

　　她呆呆地看着那两张照片，看着顾宴离脸上那从未对她露出过的、充满归属感和爱意的笑容。

　　疼痛依旧尖锐地存在着。

　　但这一次，除了疼痛，还有一种更深沉的、无奈的了悟，缓缓地从心底升起。

　　他幸福了。

　　他是真的，很幸福。

　　那个她默默喜欢了那么多年的少年，找到了他想要共度一生的人，并且正拥有着最完美的爱情。

　　这……不正是她曾经无数次在日记本里写下的、最卑微的愿望吗？——只要他幸福，就好。

　　哪怕给他幸福的那个人，永远不是她。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她没有再放任自己痛哭。

　　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颤抖的手指，点开了那条朋友圈下面的点赞图标。

　　然后，在那条状态下面，一下一下地、极其缓慢地敲下了一行字。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她毕生的力气，带着血和泪的割舍。

　　点击，发送。

　　屏幕上，静静躺着她留下的评论，只有简短的四个字，却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爱恋和青春：

　　“祝你们幸福。”

　　她是真心的。

　　真心地，祝福她爱过的那个少年，和他选择的女孩，能够永远这样幸福下去。

　　因为她爱的那个男孩子，得到了他的幸福。

　　这就够了。

　　她的青春，她兵荒马乱的暗恋，也该随着这一句祝福，彻底地、彻底地落幕了。

　　窗外，夕阳终于完全沉了下去，夜色缓缓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