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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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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太阳在空气里激烈地碰撞,晃荡出一阵又一阵的气浪,覃舒站在窗边,一边是挤进来的热气,一边是偶尔转过来的风扇吐来的微凉的风。
“这小孩看着乖,分来我们班吧!”穿着黑色老爹拖鞋的老师捧着银色保温杯走到覃舒面前,覃舒立马礼貌地鞠躬,仰起头时满脸笑意。
角落里的劲瘦老师听到满脸嫌恶,“还是别了,你那班的孩子……”话没说完就被刚走进来的大肚老师打断。“夏老师,这话不能乱说啊,对待学生我们怎么能区别对待呢!”
“这就是新转学来的那个第一名同学?”眼前的老师一笑满脸褶子,看起来跟个弥勒佛似的。覃舒弯了眉眼,只是打招呼,但让人看起来就觉得高兴,“老师好。”
“去崔老师那班吧,那些孩子算是最省心的了。”眼前的老师叹了口气,转过身去宣布。
“主任,那班也有不好压着的啊!”有老师反对。
“差不多得了,好歹少一点。”主任挥挥手,捂着没几根头发的头揉了几下。
“覃舒,你跟着我走吧。”刚刚主任指名给覃舒的崔老师站了起来,刚准备走又被其他老师叫住说月考题目的事。
覃舒垂着头,余光往楼下扫,宽阔的操场上两方人马剑拔弩张地对峙,右方为首的那个男孩手拿篮球,歪着头吊儿郎当地抖腿,突然意识到什么眼一抬和覃舒视线对了个正着,嘴角扯开莫名的笑。
覃舒赶忙撇开视线,又看见崔老师刚好讲完话对她招手便跟了上去。
从办公室一路经过学校长长的连廊,站满了打闹的学生,初中最后一年的第一天,这栋楼里还没有紧张的气氛,看到老师过来又都偃旗息鼓,勾肩搭背地窝回了教室。
“安静一下安静一下,听到没有!周柯禹!坐下”不情不愿的被老师的话按了回去,跟着进教室,覃舒站在老师后面看着台下在座位上扭来扭去的人,像是棋盘一样,棋局结束后被散漫地丢在那里,只是还留了几个空。
“梁知微他们人呢?”崔老师一拍讲台,严厉地扫视。
“崔老师,他们约好和另一个班切磋篮球去了。”说话的女生坐在第一排,胸口前耷拉着两个小辫,边说话边推鼻子上的眼镜。
“一天到晚不让人省心,周柯禹,你去把他们叫回来!你们啊,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们那会儿想读书哪有这个条件?现在国家给你们九年制义务教育,免你们学杂费,这么好的读书机会,你们倒好,一点不珍惜……”
老师在上面唾沫横飞,下面却没几个听的,传小纸条、咬耳朵、在纸上下五子棋……覃舒也没听,脑子里过着《醉翁亭记》。
有胆子大的学生看着老师身后的覃舒起哄,“老师,这个女同学是谁啊!”
“一天到晚显着你了是吗!”被打断,老师拧起眉头,手下一个粉笔头就砸了过去,那人一把接住,晃了晃手,吊起眉毛挑衅地笑。
覃舒看着前面的背起伏得更加厉害。
“这是我们班的新同学覃舒,你还没成绩,暂时先坐最后一排,那个位置,月考完给你调。”崔老师伸出手指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报告!”覃舒随着声音转过去,是刚刚楼下拿着篮球那人,声容形貌,完全是电视里演的小混混,覃舒乜了一眼又敛下睫毛,这是要离远一点的人物。
“梁知微,开学第一天就皮痒是吧?快给我滚回位置!”崔老师又掰了一块粉笔扔过去,被他歪头躲开。
好巧不巧,这个要离远一点的人物坐在自己旁边。
覃舒深深吐了一口气,伸出手,扬起笑抬头,“你好,我叫覃舒。”
覃舒的眼睛晶亮,斜来的阳光在里面破碎,乖巧的笑弯了眉眼,只是面对一个同龄的小孩覃舒装得没那么尽力,笑意也不达眼底,反而像是狐狸要帮人看鸡般狡黠。
“别在我面前装乖卖巧,恶心!”梁知微愣了一下抬手推开,语气别扭又恶劣。
覃舒看着被打回的手笑僵在脸上,她一直觉得“伸手不打笑脸人”,事实上大多数时候也都是这样,只要她脸上带笑,语气讨好就基本上不会有人对她摆脸色,姑姑姑父一家内心虽然对她不喜,但面上也一直是装着的。
等新学期升旗讲话,崔老师是班任,在台上坐着看手机,下面也开始吵作一团。
梁知微高挑,将覃舒挡在这个小角落里,班上大多数人都看不见她。覃舒也不装了,冷着脸打开书开始看。
这下倒将梁知微看蒙了,本以为被拆穿覃舒还会辩解两句,没想到她直接演都不演了兀自低头。
教室内音箱开始震动,升旗仪式的音乐响了起来,崔老师一挥手班里一排排走出去并成两列,嘴里懒懒散散地抱怨。
覃舒跟着梁知微走在最后,前面的女孩子转过来挽上覃舒的手说话。
“覃舒,我叫叶诗龄,听说你是校第一转过来的,太厉害了,可惜没成绩坐在倒数第一旁边!”少女眼一瞪,似是嘲笑,耳根却又悄悄红了。
梁知微昂首插兜,俨然一副自己牛上天模样,一个眼神也没递过来,叶诗龄看着,脸上僵了起来,垂眸不语。
“好好走,不准拉拉扯扯的!”班任犀利的目光射了过来,覃舒顺势抽出了手,笑着用眼神解释原因,等叶诗龄转过头乖乖站好时又冷下了脸。
梁知微将一切收入眼底。
梁知微是孤儿,福利院里资源有限,小孩天性使然,明争暗斗不断,而大人大都更喜欢嘴甜会讨好的孩子,不巧,梁知微是不会那个,且尤为厌恶那些溜须拍马、装乖卖巧的人。
福利院里偶尔有爱心人士来送温暖,梁知微总是装作不在意似的远远坐在一边,余光却不自觉往那个热闹中心瞥。
上了个厕所出来,外面两个人的窃窃私语传入梁知微耳朵。
“还给你钱了?”一人凑着脑袋问。
“才五十!又穷又抠还来装什么善良!”表情嫌弃,手下却将钱装进了口袋。
得钱那人叫李乐乐,是前两年被从人贩子窝里救出来的,本来没名没姓,讨了院长喜欢给他取了这个名字,还说希望他天天开心。
梁知微甩了甩手上的水,快速走出去,一拳将李乐乐打倒在地,包里的五十块也随之飞了出来。
“梁知微,你有病啊!”李乐乐捂着脸转过来叫嚣一句又因为牵扯到痛处“嘶”出声来。
“虚伪!”梁知微揪起李乐乐的衣领,扬起拳头又要打上去。
“梁知微,住手!”是院长的声音,梁知微停下手,缓缓转过头,与院长一起的还有那个来送温暖的女人,捂着嘴惊愕地站在一边。
“院长……”李乐乐甩开面前的手一脸委屈地走到院长面前,“梁知微不分青红皂白,冲出来就打我!”说完松开捂着脸的手给院长看。
院长心疼地查看,又斜着一只眼朝梁知微瞪过去。
“乐乐,你没事吧?院长,你们这里……”女人担忧地轻抚李乐乐脸上的伤,皱着眉头,眼睛快速看了梁知微好几眼。
“哎,孩子太多了,性情也不一样,您见谅,您看收养的事?”院长将女人拉开,脸上扬着笑。
院里孩子越少负担也就越小,院长自然喜欢有人将孩子收养带走。
“我今天就办手续带乐乐走,这里太可怕了!”女人又看了一眼梁知微伸手紧紧抱住李乐乐,“乐乐,以后我就是你妈妈了好吗?”
“好!”李乐乐回抱住,挑衅地看向梁知微。
后来为了惩罚梁知微打人,院长让他扫了一个月的厕所,跟李乐乐玩儿的那群人嘲笑他是粪蛋。
梁知微又打了他们一顿,被加罚了一个月,好在那群人知道痛便老实了。
这群人欺软怕硬,面如佛陀,心如蛇蝎,梁知微尤其讨厌。不巧,梁知微觉得覃舒恰是这类。
八月底九月初的天正是又热又黏人的时候,石荫下校长和老师边喝茶边说话,台下学生们不时擦着头上的汗,嘴里埋怨不断,又被各自的班主任压下,头顶无人机“嗡嗡”地飞来飞去,愈发恼人。
“咚!”覃舒摔在地上,心有余悸地看着撞断浆的无人机动了几下没了声息,被吓出来的生理性眼泪盈了满眶,转头看向旁边的人,刚刚千钧一发之际,梁知微将自己拉开,不然,无人机就要飞自己脸上了。
“没事吧!”周围的人都围了上来,班任上前来扶覃舒。
可能不太好,覃舒一屁股坐下时撞到了梁知微的右腿,旁边的人却像是无所谓一样拍拍屁股上的灰站了起来淡淡摇头,覃舒一直观察着,看见他起身时右脚微不可察的一沉。
“这是谁操控的!”台上校长在话筒里气急败坏地咒骂,尖锐的声音在音箱里拉出一条长鸣,不禁刺得人捂紧了耳朵。“周主任,你快去找校医来,崔老师,孩子没事吧?”
崔老师摆了一下手回了句“还好。”
校医来将两人搀走,校长还在台上展现自己的人文关怀,“同学们不要惊慌,学校的器材都是按时检查的,今天是新上任的遥控师傅一时失误,下来我们会加强对相关人员的培训,两个同学也会好好照顾……”
校医室在操场背后的半地下室,隔绝了太阳,整个空间都是阴凉的,外面的仪式还没停,音箱震动的噪音杂乱地传过来。
“身上哪里不舒服?”校医眼睛还是肿的,眼皮堆叠了好几层,刚刚应该在睡觉,被吵醒说话的语气也不大耐烦。
梁知微扯起嘴角,站起来抖了两下向校医展示自己没事。
覃舒伸出右手,白皙的皮肤被划破,露出深浅不一的伤痕,“只蹭破了点皮。”左手刚刚摁在梁知微的胸膛上没事,只有右手碰到操场上突出来的硬塑胶受了伤。
“消毒水、棉签这些都在里面,我手重,你自己来吧!”校医扔下一个箱子走到帘子后面的病床上躺下开始玩手机,声音开到了最大,能清晰地听到“注意看,视频里的男人叫小帅……”
覃舒左手不太灵活,拆棉签袋时掉了好几根,梁知微在旁边看着一把扯了过来蘸了碘伏一点点擦。
“你的腿……”毕竟算是救过自己一次,覃舒语气软了很多,脸上也不再那么生硬。
“我哪有你那么娇气!”嘴上讽刺,手上也重了力道,刺痛一下,覃舒条件反射撤手又被强硬地拽了回去。
“不懂爱惜身体的人一般都喜欢这样说。”覃舒抽回手自顾自起身,语气疏离又冷淡,朝着校医的方向走过去,“老师,他的腿受伤了。”
“刚刚怎么不说!”校医正看着手机笑,被打断拧着眉头走了出来看梁知微的腿。
覃舒跟校医说了一声就离开了,看着梁知微瞪圆的眼睛笑着挥了挥贴满创可贴的右手,嘴上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开学第一天,下午没课,只有晚上的晚自习,覃舒不住校要回去收拾,跟班任说了一句提前离开。
转学是覃舒自己要求的,因为姑姑和姑父今年生了第二个孩子,饭桌上经常有意无意地说家里太小住不下了,要搬点东西到郊区那儿的房子去,覃舒不想自讨没趣便自己说了。
覃舒的奶奶说她父母刚生下她便跑了,找不到,覃舒又要读书,只能在姑姑那里养着,家里多一口人吃饭自然没人愿意,覃舒也没少听见姑姑姑父在她面前暗戳戳地抱怨,但她总是不言不语的,也只能这样。
郊区的那套房子是覃舒外祖的,人没了便留给了覃舒妈妈,现在,成了姑姑家的,奶奶说要这样她才有办法继续读书。
房子落得远,为了省那一块车钱覃舒每天下午都要走约莫半小时才到,穿过一条又一条的巷子、街道,犬吠、鸡鸣、不知哪家哪户突然的争吵、不时从头上泼下的水……更多时候是无边的寂静,夏天还好,冬天黑得早,路灯少又昏暗,风吹来,地上影影绰绰地动,走着心里难免草木皆兵。
不过房子左边有一家福利院,保安虽然臃肿又年迈,好歹有些防身的家伙什儿,福利院的左边又有警察局,给覃舒担忧的心上了双重安心保。
木门上是简单的挂锁,上了年纪,也长满了黄色的锈斑,费半天劲手都红了才能打开,洗了手还久久不散那股锈味儿。
头顶只盖了一层青石瓦,即使是夏末的天也被它将房子捂成了一个烤炉子。
不到三十平米的室内一眼就可以囊括,虚掩着门的浴室,窄小的木床,逼仄堆在一起的家具。许久没住人,这里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覃舒稍一走动、一抬手便扬起一场小沙尘暴,呼吸一口,从鼻腔到胃里像被覆了一张保鲜膜。
覃舒有些洁癖,收拾了整整一个下午才搞完。
门口堆了三个大垃圾袋,拖着下楼,笈拉着鞋子的脚被水泡得有些发白,覃舒没心情顾,四处张望着看哪里张贴了需要帮工。
外面有人卖馄饨,热腾腾的水汽蒸腾着,裹挟着香味窜到覃舒的鼻子里,只是咽了咽口水,摸了摸兜里的钱又转身离开了。
覃舒跑了的爸妈留了点钱给她,具体有多少她却不知道,姑姑姑父说她还小守不住这么多钱,每个月拿给她三百块,让她节省点,留下的以后好上大学。
刚开始覃舒还能准时拿到,后来姑姑说吃的喝的家里都有,没必要拿那么多钱,缩到了五十,这个月覃舒搬离姑父的那个家,姑姑只字未提。
覃舒换了一个硬币走到公共电话亭投了进去,“姑姑。”
“小舒啊,到了吗,怎么样?”姑姑的语气不甚耐烦,随着电话传来的还有小弟弟的哭闹。
“姑姑,我没钱了。”电话对面的声音霎时停顿下来,似是没想到往日顺从乖巧的人今日如此直接。
“好,明早姑姑就给你打到卡里。”覃舒想姑姑可能气得不轻。
“姑姑,我不在家了,外面开销多,五百好吗?”
“小舒啊,你午饭都交了学校伙食费了,一天两餐用不了这么多吧,要不还是三百?”
“四百吧姑姑。”
“好……”说完覃舒的耳朵里只剩下“嘟嘟”声。
覃舒被奶奶养着时本来贪玩爱疯,被寄养的那天好像瞬间就长大了般学会了乖巧,虽然是装的,但外人看来也是十足十,倒也幸运,姑姑姑父都是好面子的人。
夜色慢慢暗了,后面响起脚步声,覃舒不再悠闲地看月亮,低下头,快步回家插上门梢,洗完澡,难得睡了一个好觉,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