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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旗落东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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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冬初的第四天,衢州的天灰得像块脏抹布,风里夹着雪粒子,刺得人脸生疼。何巡查的轿车吱吱嘎嘎停在县衙门口,黑漆车身在雪地里格外扎眼。我裹紧大衣,带着商会会长周大福和几个乡绅迎上去,满脸堆笑,心里却像揣了块冰。那是个瘦高个儿的中年人,灰呢子大衣裹着干瘪的身子,眼窝深陷,眼神像鹰似的,扫过我时让我背脊一凉。他下了车,没多寒暄,只点点头,算是打招呼。我忙说:“巡查大人,一路辛苦,酒宴已备好,请。”他嗯了一声,脚步没停,直奔正厅。
酒宴上,我使尽浑身解数,敬酒、套话,想探探这人的底。姜家坞的事憋在我胸口半个月了,上回搜山扑了个空,翠姑和邵本树那帮泥腿子让我颜面尽失,如今省里来了靠山,我得抓住机会翻盘。何巡查却不怎么搭茬,吃了口菜,端起茶杯,问:“林县长,姜家坞的事,到底怎么回事?”我清了清嗓子,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添了点油加了点醋,说村里私藏粮税,扰乱县治,还隐晦提了句:“这帮刁民,太猖狂,怕是要坏了衢州的稳定。”他没吭声,指尖敲着杯沿,眼神飘忽,像在想别的事。
宴后,我把他请到书房,关上门,想再试试。他点了根烟,吐出一口白雾,慢悠悠地说:“省里不只关心税粮,还关心稳定。你说姜家坞私贩藏粮,可有真凭实据?”我一愣,忙说:“证据还在查,巡查大人容我几日,定有结果。”他笑笑,没接话,转而问:“听说你前几天搜山,没成?”这话像根针,扎得我脸上发烫。我只能硬着头皮点头,心想这老狐狸,消息比我还快,怕是早有人递了信。
正僵着,门响了,师爷老钱领了个陌生人进来。那人四十出头,身材瘦长,穿件破旧的长袍,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可那双眼睛却透着股阴鸷,像条伺机而动的蛇。老钱介绍:“县长,这是佟振邦,商会里认识的,说有办法对付姜家坞。”我皱眉打量他,这人看着不像正经商人,倒像个落魄的混子。佟振邦上前一步,拱手道:“县长,我听说了您跟姜家坞的恩怨。我虽是个外人,但有些门路,能帮您断了他们的粮道。”
我冷笑:“你?凭什么?”他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过来:“这是姜家坞近两个月跟外村商贩的账目,我费了点力气弄来的。”我接过一看,果然有些名目,连周大福都没摸到——几笔粮交易、布匹往来,数目不大,但时间和地点都写得清楚。我心头一动,抬眼问:“你想要什么?”他低声道:“县长,我不求别的,只求个安身立命的机会。我佟家当年在盛京也是有头脸的,如今落魄至此,只想借您的势,挣口饭吃。”
八旗贵族?我眯着眼看他,脑子里转开了。清朝没了快二十年,八旗子弟要么改头换面,要么穷得叮当响,这佟振邦看着不像前者,倒像是后者混得不好,跑来江南讨生活的。可他眼神里那股子阴狠,又让我觉得没那么简单。他见我沉默,苦笑一声,主动开了口:“县长,您不必疑我。我祖上是镶黄旗的佟佳氏,盛京有名的八旗大户。曾祖那辈,家里还有百顷田产、几十个铺面,连恭亲王都来过我家喝茶。可惜啊,清朝一倒,家道就完了。”
我挑眉:“怎么个完法?”他叹了口气,眼底闪过一丝恨意:“辛亥那年,我才十五,家里被革命党抄了,田产充公,铺面被抢,老爷子气得吐血死了。后来北洋政府又来刮一层,说我家是满清余孽,连祖宅都没保住。我爹带着我和几个兄弟逃到天津,想靠老关系混口饭,可那些亲戚早翻脸不认人。我爹一辈子心高气傲,受不了这气,没两年就病死了。兄弟们死的死散的散,我一个人流落到上海,靠给人跑腿混日子。去年才来的浙江,投了个东家,勉强糊口。前些日子,那东家让我来衢州跑点买卖,我才听说了姜家坞的事。”
我听完,冷哼一声:“东家?哪个东家?”他顿了顿,低声道:“县长,这就不便说了。我如今是条丧家犬,只想靠您翻身。”何巡查忽然开了口:“佟振邦?盛京佟氏?倒是有点意思。”他语气带点揶揄,可眼神却亮了亮,像认出了什么。我心里一咯噔,这两人,莫非早有交集?可佟振邦没接他的话,只低头对我继续说:“县长,我还记得当年佟家的光景。我不想一辈子窝囊下去,您给我个机会,我定帮您料理了姜家坞。”
我压下疑惑,问:“你说断粮道,怎么断?”他嘿嘿一笑,凑近了些,低声道:“县长,姜家坞靠私贩活命,我查过,他们的粮和布多是从山外来的,中间人是个姓李的脚商。我能冒充李某的熟人,混进村里,摸清他们的底,再挑拨几句,让村里人自己乱起来。到时候您带人去收拾,不费吹灰之力。”我听完没急着表态,转头看何巡查。他掐了烟,淡淡地说:“林县长,这人可用,但得留个心眼。”
留个心眼?我冷哼一声,这还用他说?佟振邦这号人,看着就不是盏省油的灯。可眼下我正缺个突破口,姜家坞那帮人太滑,上回的空村计和搜山失利让我吃了哑巴亏,这回要是再失手,省里怕是要换人了。我咬咬牙,对佟振邦说:“好,你去试试。三天后给我回话,成与不成,你自个儿掂量。”他连连点头,退了出去。老钱送他到门口,低声问了我一句:“县长,这人信得过吗?”我没答,只盯着窗外的雪,心里盘算着下一步。
第二天一早,佟振邦果然来了,手里拿着一张新写的单子,说是姜家坞外那姓李的脚商的行程。他拍胸脯保证:“县长,我今儿就动身,装成李老三的远房表亲,带着几袋假粮混进去。村里人再精,也认不出我。”我瞥了他一眼,冷声道:“你最好别耍花样,不然我第一个收拾你。”他忙点头,脸上那笑让我更觉不舒服。何巡查昨晚歇在县衙,今早却没露面,只留话让我“自行处理”。我心里暗骂,这老东西,摆明了看戏,可我没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
佟振邦走后,我叫来周大福,把计划跟他通了气。这胖子一听有戏,眼睛都亮了:“县长,这法子好!姜家坞断了粮道,看他们还怎么蹦跶。到时候我的人跟着您一块儿去,分点利就行。”我没理他的贪心,只叮嘱他备好人手,等佟振邦的消息。三天时间,我坐立不安,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
第三天傍晚,佟振邦回来了,满脸灰土,像是跑了远路。他一进门就说:“县长,成了!我混进去了,姜家坞的粮仓藏在村北的老祠堂里,布匹堆在邵本树家后院。我还跟几个村民套了话,他们对翠姑管得严有些不满,我随便挑了几句,他们就吵起来了。”我一听,心头一喜,可又觉得太顺利了点,问:“翠姑和邵本树没起疑?”他嘿嘿一笑:“那婆娘精得很,可我扮得像,连纪老三都没看出破绽。”
我眯着眼看他,总觉得他话里有水分,可没时间细想。既然有了底,我立刻叫上周大福和乡丁,连夜带人奔姜家坞。何巡查听说我要行动,也跟了过来,坐在轿车里一言不发,像个看客。我咬着牙,心想这回定要一举压住那帮泥腿子。
到了村口,天已黑透,风雪更大。我带人直扑老祠堂,果然搜出几袋粮食,可数量少得可怜,连半个月都撑不了。我心头一沉,转头再搜邵本树家,后院却空空如也,连根布条都没见。周大福急了:“佟振邦那狗东西,不会骗咱们吧?”我还没答,远处传来一阵喊声,像是村里人聚起来了。我忙带人赶过去,只见村口火把晃动,翠姑站在人群前,冷冷地看着我。
“县长,又来搜村啊?”她声音不高,却像刀子。我咬牙道:“翠姑,别装了,你们的粮仓我已经找到了!”她笑了一声,侧身让开,身后露出几袋破粮食,跟祠堂里的一模一样。我愣了,佟振邦呢?这狗东西跑哪儿去了?
就在这时,纪老三慢悠悠地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封信,扔到我脚下:“县长,这是你那位佟爷留下的,临走前让我交给您。”我捡起一看,信上字迹潦草:“县长,姜家坞不好惹,我先走一步,东家那边还等着我回话。”东家?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猛地想起他说的“投了个东家”,再看何巡查,他脸色也变了,低声说:“这姓佟的,莫非跟东洋人有勾搭?”
我还没反应过来,村里人已经围上来,翠姑冷声道:“县长,您带来的这位朋友,可不简单啊。他昨儿跟我们说,要带日本人的货进来,我们没答应,他就跑了。”我气得浑身发抖,转头一看,佟振邦果然不见了踪影。
那一夜,我带人搜遍了村子,除了几袋假粮,什么也没找到。周大福骂骂咧咧,何巡查却盯着那封信,沉声道:“林县长,这事怕是没完。东洋人要是插手,姜家坞可不只是你一个人的麻烦了。”我站在雪地里,冷风吹得我头脑发麻。佟振邦跑了,他的家道中落是真的,可投靠日本人也是真的。我中了他的计,姜家坞又赢了一局,可这局棋,背后还有更大的影子在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