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过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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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越来越确信。
他猛地看我，脸上是不及掩饰的心虚。我立刻明白，原来他也是被遗忘的其中之一。我张了张嘴，该如何解释身不由己的处境？然而，他摇头。那抹心虚很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了然与平静。
“没关系。在树林里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声音又轻又温暖，“你不用向我道歉或解释。你又不是自愿忘记我的。”安慰着，他目光越过我，再次投向那座神殿，“要怪，就怪神明吧。”
啊，神明。
如果生病、失忆，与家人分离、相互切割……以及，抱有死的觉悟和念想，最终又活过来，改头换面。如果这些都是神明作祟，确实要尽情责怪祂。
木兔光太郎接着说：“来吧，痛痛快快发泄完，就重新开始，认真过新的生活。”他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身上，金眼睛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明亮。
是这个道理没错，他的善良也感动我。可我仍然没有下定决心。
“木兔学长，你过去有后悔的时候吗，心想要是没有出生就好了。”
“我很开心啊，每一天都很开心。要是我没有出生，或者早早死掉。你刚刚在树林里，要怎么办呢？因为把你救出来了，我现在都还是兴奋着的呢！”
“别把话说得像是，你是为了救我才活到今天的。我没那么重要，你帮我也是顺便，别放心上。再说，和那种怪象接触多了，总不是好事。”
他表情有些受伤，无奈笑着，“你，和从前没什么变化呢。别急着和我撇清关系，好吗？我是自愿帮你的。我很想和你在一起。”
在一起？
这人说话似乎没有分寸，也没有意识到似的，看不出要改口解释的迹象。我不得不装作迟钝。另外，他那句“没什么变化”，不禁想起夜鸟小姐。除了记不起从前，你一点没变。她这么说过。
“可能吧。”我自作主张，“可能我本来就性格孤僻，没什么热情，让人高兴不起来。”
“不，你不孤僻，也不是不热情。你会让人不高兴，是因为别人先惹你不高兴。”
“但你没有惹我，是我以德报怨了。木兔学长，要不今天就到此为止？还是不要和我这种人过多牵扯。就算我们从前认识，但我失忆了。你帮我，我不一定能回报你。”
“谁说帮你是为了要你回报我？”察觉到我回避的意图，他伸手握住我手腕，有意回拽。重心被摆正，又朝他那边微微偏移。虽然幅度微小，可能感受到他动作中蕴含的巨大决心。下意识地，我还笃定自己拗不过这个人。
“人是不能独自活下去的。而且你失忆了，不了解自己的经历，也不怎么把自己放在心上。要是一意孤行，重蹈覆辙,这就糟了。”
说到底，木兔光太郎希望我允许他靠近，接受他的建议。不管是夜鸟小姐期待我重新生活，还是他指出我不应该独来独往，都是基于我活下去的前提。
早上的日出，阳光洒在皮肤上，这感觉很好。自己做饭，胃被填满的过程让人有满足感。赤苇京治写许多信，我读完很感动……活着有活着的好处，可这些都不够支持我下定决心。没有从前的记忆，可明显感受到身体里有心魔。它让别人的善意无法久留。
“活下去是对的，而死去就是一定错的吗？”我问他。可问完就后悔。怎么善意积累不起来，对消极的事却反应积极。
“起码活着才有机会找回记忆啊，弄清楚自己是谁，也可以考虑想成为谁，最后真的成为这个人。”木兔光太郎态度不变，始终是鼓励和坚持，“如果你愿意相信我，就让我充当你的锚点。我会抓紧你不放手，不让你走错路，直到你真的想通，自己到底更想活着，还是放弃。只要你没有丝毫后悔。我不想看见你因为这份悔意在街头游荡。你知道了，我能看见那些东西。”
木兔光太郎，他确实能看见，是个特别的人。我们过去是什么关系，是不是非常要好，有非常深厚的感情？如果不是，他还愿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吗？我认为答案是否定。
“好吧。”我发出声音。嘴巴自己动了，超越思考的速度，回应木兔光太郎的心意。这心意灿烂光明，把我的心魔暂时压下去。
“我试着活一活。”我答应。拿出手机，晚上八点半刚过。时间不早了。问时下流行的社交软件，下载、注册，然后添加好友。
“我是你列表里的第一人！”他探头瞄着，骄傲地笑，又抚摸我的头，“放心吧，学长我很可靠的。”
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美好的能量渗透进来。他坚持送我回家。但我不想耽搁他休息，明天还要上学。争执不下，等离开神社，我到路边拦出租车，钻进去。他一下子没辙，脸上写着肉疼，仿佛出血的是自己钱包。本想帮他也叫一辆车。他连忙拒绝，指着一个方向，“我住得很近，这段距离连热身都算不上！”
看他充满活力的样子，我相信他的话。可如果有一天，距离超过热身程度，我就给他叫车。反正夜鸟小姐给的卡，余额的零头和密码数位差不多长。
出租车启动，飞快驶离。我瞥向后视镜。他站在原地，还在目送。路灯将他身影拉得长。心里莫名泛起失落。这时，手机提示音响起。是他发来的。
「到家后记得和我说一声。」
想透过后视镜再看他一眼，但车速很快，他身影已经消失。
回到公寓，报过平安，换衣服，吃点夜宵。手机屏幕又亮起来。他发一些琐碎日常：好吃的营养棒和能量果冻、班主任的八卦，侥幸及格的随堂考……有意避开关于神社、失忆的话题。我心领神会，配合着聊轻松的内容。他一一回应，活力满满。照这个势头，通宵也没问题。但不可以。他虽然说着“早就收拾好，正躺在床上，随时进入睡眠”，我还是喊暂停。
「早上醒来的时候，可以给你发信息吗？」
他这么问。我答应了。
「可以，我看见后会回你。」
他发一个欢呼雀跃的猫头鹰表情包，然后回复：「晚安！」
「晚安。」手指稍稍停顿，我又补充：「谢谢你还记得我。」
那边显示“已读”，没有再回复。我不介意，想象他此刻的样子，大概带着笑意，飞快入睡了吧。尽管这笑意中可能隐藏忧伤，也不知道如何弥补。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会试着认真生活。
趁现在头脑清醒，充满感情和冲动，我拿出纸笔——
平成二十四年六月十八日，凌晨
在夜鸟小姐公寓中醒来，被告知身体隐患与失忆，旧有身份的剥离，与过去亲缘关系的彻底切断，以“夜鸟”为新姓，作为夜鸟小姐的家人开始生活。
平成二十四年六月十八日，午后
读完赤苇京治跨越两年的信件。赤苇京治，我的发小、挚友，现在是东京枭谷学园高一年级学生，排球部成员。我的遗忘像一种背叛。决定短期内不与他相见。这对他公平吗？显然不。但我不忍目睹他眼中可能出现的情绪。
平成二十四年六月十八日，夜间
外出，前往白鸫神社，不可见正常人形。在石阶上遭遇幻觉。树林中发生性质□□的时空乱象。木兔光太郎现身搭救，解释我具备“灵媒体质”。他十分特殊，具有清晰形象。另外我们并非初识。他被我遗忘。幸而他不责怪。我们已互为社交平台的好友。
我记录今日发生的一切，电子和纸质版各留一份。尽管今天作为开始的第一天，它谜题重重，滋生消极。但已经答应过木兔光太郎，就算活下去不会让生命生长出美好的部分。承诺很重要，应该兑现。
完成记录时，城市已经沉寂，夜色浓郁。然而我毫无睡意。被另一种鼓胀的情绪催促，再次打开存信的抽屉。
赤苇京治
这名字像压在心上的石头。抽出空白信纸，拿起笔，为他写回信。尽管这回复迟到太久，自己也不是他所期盼并等待的人。我是做阅读理解的失忆者，试图通过文字触摸少年的温度，体会他的牵挂、他的忧虑。试图安慰，也抚平自己的无措与愧疚。
一封接一封回复。对他说“谢谢”，说“对不起”，说“你可以不用再等待”，也说“愿你一切安好。”
不断打起精神，又苍白地写着，对他提及的每一个地名、每一件小事都作出回应。这弥补是徒劳。来自“陌生人”的回应对他没有意义，甚至是伤害。可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让我与过去的自己产生连接。哪怕只有一点点，一点点也好，让我写出符合赤苇京治期待的只言片语。
一封接一封，把时间全然忘记。直到手机屏幕亮起。提示音划破凝滞的空气。恍然回神，窗外已有一抹亮色渗进。把窗帘、窗户全部敞开。天空已经褪去深黑，晨光涌入。
「早！我起床了！天气真好！」
木兔学长发来信息。
我看看屏幕，再看看窗外。新的一天真的来临。而困意被唤醒，排山倒海般。太阳穴隐隐作痛，喉咙泛起苦味。困顿不堪，几乎倒头就能睡。我强撑着打字。
「早上好，学长。但我没有睡够。等你放学后再聊。」
踉跄着走回卧室，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营造黑夜仍停留的假象。倒在床上，在闭眼的同时就沉入无梦的睡眠中。
窗外，平成二十四年六月十九日的白昼正在冉冉升起。
然而五个小时后，警察按响门铃，将我吵醒。
来的不是钟点工，也不是公寓物业人员，就是警察。两个一高一矮的线条人形。亲眼看过递来的证件，上面的徽章和字样清晰无误。
“请问是夜鸟小姐吗？”
落在脸上的目光冷静而审慎，对方带着职业性的观察。我睡意全无，只剩下冰冷的清醒。
“我是……请问有什么事？”
“非常抱歉，在这个时间打扰您。但我们必须通知您——”对方顿了顿，“您的监护人于昨夜凌晨被发现遇害，她去世了。”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过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