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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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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一辆庞蒂亚克停在宪兵司令部楼前,虞从义结束一天工作从楼内下来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了。
车门打开,唐泽菲一步跨下车,望向了楼前台阶。台阶很高,虞从义站在上面,目光落下来,正好与他对视了。唐泽菲拢了拢呢子大衣的毛皮高领,眼睛微微弯起,向虞从义挥了挥手。虞从义瞧见了他,看了他好一会,然后微微叹了口气,沿着楼梯走了下去。
他其实是不太想见到对方的,对于虞从义来说,几乎每次见到对方都没有好事,因此他这几步走的挺慢。
唐泽菲靠在车上,目光松散的注视他向自己走过来。虽然松散,却不含糊,正是借此机会要将虞从义整个人完完整整的看入眼睛里去。他第一次特意如此细致的审视虞从义的姿态——虞从义走路时步态不仅沉稳有度,背也挺得板直,更重要的是,他身材确实惹眼的要命,将一身普通军服穿的如同量身定制的一样……唐泽菲此时又回想起了展月微那番话,不禁想的有些牙痒,虞从义经过宪兵部大门,旁侧卫士敬礼并齐声喊道,“长官好!”唐泽菲勾了勾嘴角,站直身体。
虞从义走到他面前,还未出声,唐泽菲看着他笑了笑,伸出只手微微躬身,“长官肯不肯赏脸与在下共进晚餐?”
虞从义向周围看了眼,确定并无闲杂人等,他压低了声音接近对方问道,“你想做什么?”
唐泽菲看着他,有些无辜,“虞长官别误会,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吃顿饭而已。”
虞从义满心疑惑,认为自己与对方的关系并没有到这种可以愉快的共进晚餐的地步,然而自己也并没有理由推拒,看了对方一眼,他无奈道,“我的荣幸,请吧。”唐泽菲转身为他打开车门,看着他上了车后,猫着身,与他一同坐进了后排。
庞蒂亚克后排十分宽敞,虞从义落座左侧,唐泽菲在右,两人之间空了许多一片位置。唐泽菲报了一个餐馆的名字,司机发动汽车,驶离宪兵部。
车内便只有他们三人。因为无话可聊,因此两人在保持相当距离的时候同样也没有发声。外头寒冷,车内倒是温暖,窗户上铺满朦胧的水汽。虞从义伸出手擦了擦玻璃,看到汽车正往法租界行驶而去,他摸摸口袋,摸到了烟盒。打火机烟盒他一般都是随身带着的,此时的温暖让他觉得挺惬意的,他抽出一支烟,打燃了火机。
“先生,”司机在前头忽然开了口,“抱歉,请您不要抽烟。”
“嗯?”虞从义夹在指尖的烟放了下来,因为这个要求而感到有些疑惑。
“不好意思,请您谅解。”司机看了看后视镜,并未做出解释,然而语气并不强硬,因此虞从义听着也并未感到不适。
虞从义微微叹了一口气,看向唐泽菲的时候有些惊讶。“你们唐家,还有不抽烟的习惯?”既然是在别人地盘,他便没有烟瘾非要在此时抽上一根不可。那司机抱歉的笑了笑,却没解释,“呃,是的……”
既然是别家的习惯,虞从义也没有异议。将打火机重新放回口袋,他的目光转向窗外。
“因为我身体的原因,不能吸烟。”唐泽菲这个时候开了口,语气随意,“所以唐家上下渐渐地都不抽烟了。”
“是肺的问题吗。”虞从义问。
“不是,老毛病了。”唐泽菲无奈的扯了扯嘴角,并未继续这个话题,他话锋一转,“从义哥,你平日闲下来,都会做什么?”
虞从义听到这个称呼,下意识有些不适应,“从义哥?”
“年龄上来看,我确实是可以叫你一声哥哥。”唐泽菲眯了眯眼睛,“你介意吗?”
虞从义抓了抓裤腿,摇摇头,接上他上一个话题,“我,我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那真是太可惜了。”唐泽菲坐没坐相,翘着二郎腿,一条胳膊撑在膝盖上托着下巴,“我刚才还想着有时间请从义哥一起出来看场电影呢。”
虞从义不知道对方这是哪门子的亲热,他不置可否的摇摇头,是在回忆,“电影已经很久没看过了。”
“最近新上映的一部外国电影,非常精彩呢。”唐泽菲说。
“哦……”虞从义想了想,他其实从前为了完成蒋风明给的刺杀任务去过影院不少次,可每次都不是为了坐下来踏踏实实看场电影而去的。
“跳舞呢?”唐泽菲问。
虞从义望向他,怀疑对方是想起来先前“铜雀春深”那一场,他坚决的摇摇头。
“那我猜从义哥应当会喜欢去看戏吧?”唐泽菲又问。
虞从义再次想了想,“其实大戏,也有好久没看了。”
“戏是中国传统的东西,挺热闹,我虽然看不懂,凑个趣倒也有意思,”唐泽菲分享道,“喝着凉茶嗑瓜子吃果脯,我在舞台下面坐过一个下午。”
虞从义没想到他竟然对中国戏还有兴趣,颇为诧异的看了对方一眼。
唐泽菲虽然面貌和血统都不是真正的中国人,而且相差甚远,然而出生在中国,从小在天津长大至今,周围仆人随从保镖全是血统纯真的国人,虞从义觉得他定然是在潜移默化中受到了影响,思维举止谈吐表现已经和一个真正的中国人无异了。
说话间,汽车拐了个弯,到达目的地。这一路的路程并不算短,车内四窗紧闭不透风,也是偏于闷热,虞从义却因为几次三番与唐泽菲进行毫无意义的对话而逐渐放松下来,并且产生了轻松的实感,紧绷的身体不那么拘着了。甫一踏出车,一阵寒气扑面而来,这个时候饭店里早已迎出来许多接待生,将他们二位请了进去。
双双落座下来,唐泽菲同侍应生耳语几句,对方拿出来一本硬壳书样子的菜单,摆在虞从义面前。
虞从义打开这菜谱,只见其中中文洋文交杂,在眼前眼花缭乱的跳着,没有配图片,他一时间还真的并不能理解某些复杂菜名的真正含义,看了一阵子,他抬起头来望向唐泽菲,将菜谱递给对方。
“唐少爷随意点吧,”他揉了揉眉心,觉得真的是没什么胃口,“虞某不挑食。”
唐泽菲拿过菜谱,随意翻了几下,对着侍应生报了几个名字,最后说道,“请快一点。”那小厮便抱着菜谱跑着离开了。
此时四下皆静,虞从义环顾四周,见没有几个客人,怀疑这是对方特意找来的私家饭店。方才一路来时他便注意到,这饭店装潢也是偏于中西结合的,挺大,像个公馆,外部楼房却隐蔽在一片树林花藤掩映的旧教堂后面,从前虞从义从外面大道经过许多次,也没能发现里头还有这么一大片别有玄机之地。
“唐公子是怎么找到这样一个偏僻地方来的?”虞从义问对方。
唐泽菲的手在餐具旁湿毛巾上拂了拂,“从前和某个生意场上的老板来过一次,他们家环境还可以,菜品味道做得,也不错。”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压低,“而且这里人来的少,适合谈事情,也适合,清场子。”
虞从义听闻却是微微皱眉,感到方才的片刻舒适一下子消弭殆尽,“那唐公子约我到这个地方来,是打算谈事情,还是,清场子?”
“你我之间哪有什么场子要清?”唐泽菲看着他却勾起嘴角,“说到谈事情嘛,我倒是想和虞长官,谈个情说个爱。”
虞从义正视了他,并未因为他的言辞而感到丝毫怯气,将对方这话撂到一边,他直截了当,“唐公子约我前来,其实是因为展老板吧?”
唐泽菲听闻,凑近了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虞长官,我和你出来约会,不提闲人。”
虞从义不理他轻佻言辞,自顾自正色道,“这些天我很忙,展除那边我会尽快,最近宪兵部很乱,请你不要再随意出现在宪兵司令部楼下了。”
唐泽菲看着他,“你是在担心我的安危么?”
虞从义抬起眼皮,飞快的掠了他一眼,“唐公子怎么想请都随意吧。”
唐泽菲盯着他,表情类似再度的想要微笑。虞从义不看他,偏过脸去看向别处,唐泽菲这时忽然轻声道,“唐立树五年前顶了我父亲底下许经理的位置,开始专做走私烟土,此前不过守着唐家铁矿河北那条线……我知道,这些生意场上的事情都惊动不了军部,他却不明不白的突然死了,虞长官,你的上线究竟是道上哪尊佛呢?”
虞从义这回转脸面向了他,“唐公子,不是说好除我们俩之外,不谈闲人么?”话虽至此,他还是忽然感到压迫起来,手指移位,逐渐摸到腰间插着的匕首——对方应当是早就知道唐立树为他所杀,可却迟迟不摊牌表明,上次在牢狱里是模棱两可不提起此事,此番更是打哑谜一般,这笑里藏刀的所求为何?
对方不说,虞从义也没必要往自己头上扣帽子,他满以为因为此事对方又会与他口舌纠缠良久,没想到唐泽菲话锋一转,几乎听话的顺从了,“是啊,我差点忘了,虞长官,来,吃菜。”
说话间,一道清蒸海鲈鱼摆上了桌,唐泽菲用起筷子来也是毫不含糊,夹起一块最嫩的鱼腹部位递到虞从义面前的瓷盘里。虞从义也很给面子的夹起来,张了张嘴,他看向唐泽菲。唐泽菲的嘴角像是在笑,眼角的弧度却锋利如刀。虞从义叹了口气,将那筷子鱼肉吃了下去,他知道对方还等着自己杀掉展老板呢,怎会在此时下毒?是他多虑了。
唐泽菲给自己也夹了一块,送入口中。
“味道不错。”他挑了挑眉毛,看向虞从义,“从义哥多吃点。”
虞从义对他这个称呼的转变也是毫无办法,点了点头,他沉默的与对方用餐。
不一会儿,第二道菜Bloody Monte Cristo 《圣血可颂》也上了来。虞从义没听懂这菜名,木盘子端上来的时候里面也只不过是裹着酥皮的牛肉,十分普通。
“名字起的花哨,”他尝了一口评价道,“味道却是一般。”
“牛排裹法式酥皮,注射红酒血汁,这名字是影射《基督山伯爵》吧,”唐泽菲叉起一块送到鼻底闻了闻,“复仇与圣餐意象。”
虞从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装作没听懂。
一直到用餐结束,他们俩都没再提起任何可能引起针锋相对的事,事实上,这样的事情一旦提起那就并不好收尾,双方都心知肚明。安安稳稳走出餐厅,虞从义谢绝了唐泽菲的“想送他回家”的请求,独自坐车离开。
晚上吃饭喝了点酒,此刻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头脑一阵阵微醺发热。汽车开的平稳,他摇下了车窗,内心却是泛起波澜——将一条手臂伸出窗外,他迎面对着呼啸寒风,忽然用力拍打了一下车门,他在这一刻真真切切意识到自己今晚又放了那仇人一马!
究竟为什么一直不对唐泽菲下手,虞从义不能给出自己一个明确答复,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觉得,这件事自己似乎是不应该这样草率的行动;然而每每放过对方以后他又要后悔的发抖——司机听到他这拍门的巨大动静,惊恐的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先生,您没事吧?”
虞从义摆摆手,声音很低,“你开你的。”
英租界维多利亚道落满松针叶的小巷子背后,虞从义带着一身酒味回到了蒋家的联排别墅——可是站在那别墅外边的院门口,他忽然察觉到了蹊跷!
具体是哪里蹊跷,他也说不清楚,只是看向前方别墅大门的时候,他感到迎面而来这风里的气息,带有冷冽刺骨的肃杀!
虞从义几乎是一瞬间便飞跑冲进了院内,然后一脚踢开别墅大门。
大门并没关严实,虞从义冲进去的时候,门后守着三五个长衫马褂打扮的大汉,客厅里正嚣张跋扈的人似乎是没想到还有救兵前来,因此在此刻纷纷扭了脸向门口看过来。
蒋风明还有家里上下所有仆人,被这一群悍匪五花大绑的制服在厅堂内。其实蒋家上下平日里是有保镖守卫的,然而好巧不巧今早全都领了老板的好处放假一天上街喝茶打牌逛窑子去了,至今未归,又因为蒋风明这住所实在偏僻难找,平日里论谁也不会多心留意。
与此同时,蒋风明看见门口虞从义的身影,拖着害怕到要死的哭腔嚷了一声,“大哥,救我——!!!”
照理说做到他这个位置的人,理应是不怕生不怕死的亡命之徒,可蒋风明不知怎的,竟是被惯出了一个胆小怕事的模样来,也许他的内心其实并不真正的感到多么害怕。
没等蒋风明的哭喊声音落下,虞从义已经毫不犹豫拔出手枪对着面前几人进行了射击,距离太近了,他的动作被放缓了,第一个人猝不及防应声倒地以后,其他几人忽然全都灵活的四处跑动起来,如狡兔炸了窝,纷纷一边逃窜一边做出了反击。
虞从义眼前一阵混乱,简直堪称乌烟瘴气。这门口到客厅忽然变成了生死竞技场,无数人影吼叫狰狞携带铁棍利刃向他猛扑过来,他不敢有任何犹豫,闪身躲开了几道致命攻击。背靠在墙壁上,他听见了自己耳中血液翻涌的声音,酒精在这一刻彻底挥发干净。
匕首在衣服最深处他不能立刻顺利抽出,他只有这把枪。面前的人影变成了移动的一个个黑色残块,无数棍棒刀枪从天而降,不敢做过多的喘息犹豫,他看出了这都是一帮亡命之徒。猛然起身拽住一人衣领,他靠着这倒霉人质,一边掩护自己一边与这些凶猛武器费力周旋,他力不从心,别无选择不顾一切的将子弹连发而出。有打中的,也有没打中的。手枪的后坐力相当惊人,尤其是像他这般发了疯似的不顾死活的。不少子弹射入坚硬墙体和大理石地面迸溅出火星,也有不少子弹擦过人的肉/体飙溅血花。其中一名汉子从侧面恶狠狠扑将上来,双臂钳制住他的脖子,向后用力一仰,那人质脱力得到自由,随即狼扑向他正面,扭着他的手掌将那手枪反过来对准了他。
虞从义松开手,握住枪口用力向上一杵,随即一声巨响,那枪口顶着面前这人质的下巴轰然飞开,在他面前来了个热热烈烈的爆炸,红的白的黑的脑/浆与血/污/肉/沫喷了他满头满脸。身后钳制他的那名汉子似乎是被吓傻了,捏住他脖子的手松弛一瞬,虞从义知道方才自己已经用空了这手枪里最后一枚子弹,于是索性随手一抛将它扔了开,转而抽出腰间匕首向后凶狠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