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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裁雨刻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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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窗外下起绵绵小雨,水汽氤氲,连屋内都潮湿不少。
估摸着,已过午时。
明颂神情恹恹,伸手摸到那只正在装睡的三角猫,将脸埋进它软糯的毛发里蹭了蹭。
她出手太快,还没打招呼,吓得重明心头一跳。
换来三角猫下意识的一脚,爪风袭来一刻,她神思一瞬清明,迅速抬起头,重明一脚落了空。
不错,有用,是只好猫,清醒了些。
神仙倦,倦了仙神,神仙照样冬日眠春时困,懒洋洋的迷茫从她双眼透出来。
她起身,一头长发披散在身后,清风从她指尖绕过,为她挽起长发。
明颂瞧着铜镜里泛着华光的衣裳,顿时失了梳妆打扮的兴致,只挽了个简单的小圆髻。
可怜的金乌被大魔头揪下一根翎羽来,怕是要哭上好几天,这雨也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了。
她翻起袖口,静静瞧着,那七彩的流光在丝线上浮动。
门外传来一声轻叩,接着是一阵清越的嗓音响起:“起来吃饭了。”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很是闲适。
明颂没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吃饭?”
她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推开门,走过长廊,来到正厅。
长长的袖子垂下,遮住她的一双手,明颂就愣愣地站在门口发呆。
不为什么,仅仅是那摆在桌上还冒着热气的几盘菜,样式简单归简单,但——
他们两人一猫,一个是魔,一个是神,需要吃饭?
明颂皱起的眉头就没有放下来过。
身后走来穿着黑衣的薛聿,瞧着脸上恣意张扬的笑,不出意外该是那个很好骗的身外身。
来人推着明颂的肩膀,将人带了进去,往屋中坐下。
他一头长发以玉冠束起,冠上缀着的细长珠链扣着两颗黑白二色的小珠子,随着他行走的动作晃啊晃。
明颂盯着看了两眼。
没一会儿,另一位身穿青衫的薛聿端着最后一盘菜,慢条斯理入了座。
这个薛聿长发半披,以玉簪固定,眼底拢着淡淡笑意,瞧着深不可测,是个难以看透的人。
他温和有礼,看向她轻声问:“试试?”
“这味道马马虎……”明颂没拒绝,本着好奇夹了一筷子浅尝一口,刚吞咽完,口中的挑剔已然脱口而出,可很快又顿住,她多问了一句,“是你自己做的?”
薛聿默认道:“嗯?不合你胃口吗?”
明颂张张嘴,那些找打的话没能说出口,最后讪讪摇头:“没有……就还行,勉强入口。”
她早就尝不出味道,也不知这几盘菜的咸淡,但说到底也是别人的一番苦心,她损不下嘴。
她可以允许自己嘲弄他活不长,讥讽他或将被天庭追杀,四处逃亡流窜,甚至不屑他这虚伪得可笑的讨好。
但……在这种小事上,尤其是确实花了功夫的小事上,她还有点良心。
比如说这裙裳,她也没直接脱下来烧掉。
明颂好奇问:“你没成魔前,是个凡人?”
薛聿没有遮掩的意思,朝她点点头,大大方方道:“是个凡人,还是个受尽欺辱、流浪街头的乞儿。”
“……乞儿?”她眨眨眼。
一旁的身外身手撑着头,插话道:“是啊,神女应该没见过——我那会儿只能捡好心人扔下的破衣裳穿,薄得很,一到冬天,就冷得手脚僵硬发麻,也时常吃不饱,还和狗抢过馒头呢。”
“……”明颂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眼大魔头,这事她是真的没想到。
身外身毫不客气地揭短,语气还颇有点嫌弃:“他能有今天,全是因为遇到个没良心的负心人。”
“负心人?”大魔头这么在意自己的清白,原来是因曾被人伤过心?总不能说,他以凡人之身步入魔道,也是这件事的缘故吧?
明颂听得目瞪口呆,甚至有点期待接下去的话。
薛聿本人对此淡淡一笑,打断身外身的话,三言两语概过:“那个人教我仙法,却在骗完我的清白后,消失不见了。”
“这——”理智告诉她,这件事是能痛击大魔头,让他恼羞成怒露出真面目的绝佳切入点。
但良心告诉她,这种私事,人家告诉你,是信任,在这上面做文章那真的很没有良心。
明颂揣着自己十足的良心,没忍住追问:“那你应该很恨她?”
她之前并没听过什么人说,大魔头去捉某位仙人来报复解恨的事。
“不恨。”
“为何?”
薛聿没答,沉默不语。
身外身又插话道:“因为这个人啊,笨得要死,我总不能跟一个没心没肺的小笨蛋计较吧?”
“这样嘛——”
原来是不屑报复。
明颂倾过身,往他那边挪了挪凳子,摆出认真倾听的架势。
身外身也没多想,见她靠近来,也便接着往外透露,情不自禁感叹一句:“更何况,她也没做错什么,是我那会儿太弱,没资格站在她身边。”
“哦……”
明颂肃然起敬,附和地点点头。大魔头居然是个痴情种,怪不得生了一双风流多情会勾人的眼。
薛聿终于出声打断两个人的谈话,似笑非笑:“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旧事,不值得花心思去了解。”
明颂微微倾过去的身子直回来,有些遗憾,开始有一口没一口吃着饭菜。
两个人也噤声,陪着她吃。
她转了转眼睛,其实还想继续往下听,便用余光瞥了瞥黑衣少年。
薛聿看她,恰在此时开口:“尝不出味道,便不必勉强自己咽下。这饭是甜的,不觉得奇怪吗?”
明颂心底升起一阵被揭穿的意外与恼怒,但下一刻又愣住:“……等等,为何要放糖?”
看身外身脸上表情,这家伙一副拿这桌菜来邀功的得瑟样,结果是个厨艺一言难尽甚至称得上惊悚的奇葩?
凡间煮饭会往里头放糖?
身外身双手撑着下巴,眨巴眼问:“你身上有禁制,是青阳老头给你下的?”
此话落在耳畔,明颂心头一跳。
她皱起眉,整个人戒备地盯着他,活像只正在发怒边缘、要一口咬住他脖子的小狮子。
总是在生气时才会有点鲜活样子,其余时候都是恹恹的。
“哎呀,你不论说什么话,都不会冒犯到我,暂且省省力气吧。”身外身见她脸上的神情,心底莫名生出一丝烦躁,便好心出声提醒,“我明白你怀疑我的目的不纯,但事实证明,如今的你也逃不走。”
他笑起来,露出尖尖的虎牙,瞧着天真无邪:“所以明颂,不要难为自己了,偶尔可以放松下来。”
“薛聿,你这个人甚是莫名其妙。”
他笑得放肆,双眼弯弯:“我本来也不是什么正常人,毕竟我如今是魔啊。”
明颂冷哼一声,没搭理他。
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映着他的面容,她坐直身,盯着薛聿本人开始发呆。
可为何,这么刻意的讨好,如此拙劣的陷阱,她竟有那么一刻,想要说服自己相信呢?
人若守不住自己的心,最后遍体鳞伤时,会流尽自己的勇气。
她已然吃过一次亏,不会再相信了。
薛聿处之淡然,没反驳这句话。
现在看来,这身外身所表现的,就是薛聿这家伙藏在心底的真心话,比他这个闷葫芦的性子还要可恶。
明颂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那就暂且撇去你的目的不谈,我也一时半会儿懒得回去,你把我当猫养也好,留下我打发时间也罢——但不要妄想自己能看透我的想法,为我做什么,我不需要,你亦做不到分毫。”
她一一告诫,要与他划分界线:“我们如今最好的,就是各取所需。你借我达成你的目的,而我偶尔借你解解闷。”
“等你的耐心耗尽,想杀我,或是想放我离开,我们都没什么关系,自始至终都是桥归桥路归路。”
“……明颂,你就这么怕我?”薛聿忽然笑了笑。
她不明所以:“嗯?”
“你怕你将信任托付给我,信了我对你的好,最后被辜负、被舍下,是不是?”
“……”
“那我们来打个赌吧。”
“什么?”
明颂落进他那双漆黑的眸子,仿佛沉入一片幽冷的深潭,一时被摄住魂魄。
他低声道:“我赌你永远不会信我。”
明颂愕然看向他,眼底的情绪暴露无遗。她莫名觉得,自己再跟这人相处下去,她真的会被他从安全隐秘的角落拖进他的地盘,再也不受控制。
可还没等她做出什么反应,屋外传来一声巨响,连地板都震动不止。
一杆银枪轰然落地,击碎结界屏障,好在没有损坏屋子,便被数道层层推开的阵法制住。
明颂一眼认出那柄枪——踏雪。
她怎么也想不到,第一个找到她的人既不是方外山的师兄师姐,亦不是闭关已久的师尊,而是他。
她的神情变得凝重,喃喃自语:“明渊……”
年轻的神将落在院子中心,抬手唤回踏雪。
他一袭银甲战袍,那无俦的面容镀上一层冰霜,眉眼与她很是相似。
他的视线凝在明颂身上,连一旁的魔尊也不值得他分出丝毫注意。
明渊的声线素来温朗如玉,此刻却低沉冷肃,他盯着她,神压铺天盖地,一字一顿吐出:“过来,明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