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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第 9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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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
桌上堆满了三皇子谋逆案的卷宗。
其中一半是三法司的最终审核记录。距离八千私兵被擒已经过了半个月,经刑部查证,三皇子靠出卖边境情报从匈奴换取资金养私兵,并将通敌罪名栽赃给何国公。三司会审上,三皇子一点没挣扎地承认了罪行。因此三法司认定证据确凿,可以定罪。
历来谋逆罪都是要诛九族的。但三皇子本就是皇室子弟,母妃已逝,又未娶妻,不存在诛九族。三法司最终给的建议是,移除皇家玉碟,秋后问斩。静安侯吴海暗中帮助,按罪当诛,男丁处斩,女眷及家丁流放。
卷宗已经送到御书房,只等皇帝朱批,就可以公布罪行了。但承德帝坐在案前,迟迟没有动笔。
他把脸埋在双手里,看上去疲惫不堪。
三法司的卷宗刚送到,他就去刑部大牢见了那个他曾经寄予厚望的儿子。
重罪犯人都关在大牢的最深处,阴暗潮湿,不见天日。尤其是六月底盛夏加梅雨,冷硬的地砖经常渗出水来,蛇虫鼠蚁都少不了。若是平时养尊处优的犯人,即便没怎么受刑也扛不了多久。
三法司整理卷宗用了三天,三皇子就在大牢里蹲了三天。承德帝来看他的时候,他躺在草踏上闭着眼,面色灰白,短短半月就变得瘦骨嶙峋,青灰色囚衣上沾着血迹,不知是受了刑,还是虫蚁咬的。
承德帝扫视一圈,逼仄的囚牢里除了草踏之外,就只有一碗浑浊的水,和小半碗发黄的米饭。
“吱吱”两声,一只老鼠从墙角的洞里钻出来,身体擦着那碗饭溜过去。
承德帝忽然有些不忍心。但想到儿子的谋逆之举,他沉下脸来,失望地问:“为什么藏私兵,事到如今你还不肯交代吗?”
听到承德帝的声音,三皇子睁开眼,看了一圈,目光在望向承德帝时猛地顿住。
难以置信,惊喜,不安,愧疚……层次丰富的情绪在他眼里一一叠加,朱永定的眼圈开始泛红,随后他踉跄着爬刀门边,一把抓住承德帝的鞋子。
“儿子对不起您。”他哽咽,“舅舅……吴海总是说,您身子强健,皇后娘娘得宠,六弟又聪慧,若干等六弟长大,恐怕夜长梦多。儿子当时年幼,一来二去就听信了吴海的话,酿成大错。”
到底是亲手养大的孩子,承德帝看着他痛哭流涕的模样,长叹一声:“那你也不该……朕不许闻深领朝职,又提前让你参与政事,不就是给你铺路吗?朕的四个儿子,太师只收你为徒,你还不明白朕对你的期待吗?”
“事已至此。儿子只求父皇给儿子留个全尸,葬在母亲身边。”朱永定低下头,“这辈子是儿子辜负了您。若有来生,儿子再在您膝下尽孝吧。”
承德帝盯着他。
良久,承德帝猛地跺脚,转身离开。走到成排的牢房尽头,他转身看了一眼朱永定的背影。
囚衣染血,形销骨立。
“你的事,为父会尽力。”承德帝丢下这句话,便出了刑部大牢。
黑暗的阴影里,朱永定一动不动,脸上勾起诡异狰狞的笑容。
“陛下,太师大人到了。”老太监的声音将承德帝从回忆中惊醒。后者抬起头,看见门外一抹清瘦的身影。
承德帝呼出一口气,道:“让他进来吧。”
御书房的门开了,太师缓步走进来,行礼。
“你我之间,还在乎这些虚礼做什么。”承德帝开口,语气熟捻,“阿琛,坐。”
“谢陛下。”太师在承德帝对面坐下,问道,“不知陛下召臣来,所为何事?”
承德帝把三法司送来的卷宗递给他,一脸苦闷:“定儿藏私兵的事确凿无疑了,此外还有诬陷何家、勾连外戚的罪名,现在朝臣们都上书,要朕尽快定罪。”
他抱怨道:“刑部那老东西已经上了三份奏折了,大理寺那边也等着朕批复。阿琛,这事你怎么看?”
太师再次跪下:“陛下,是臣教导无方,没有尽到为人师的责任。请陛下责罚。”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承德帝挥了挥手,示意他站起来,“你的人品朕还是相信的,让定儿拜你为师,是对他寄予厚望。可惜啊,是个不争气的孩子。”
太师虽然是个虚衔,却是天下文人的老师。大周历代太子都会拜他为师,除了学习文墨之外,此举还能拉拢文人墨客们,为将来登基做准备。
承德帝这么做,已经暗示了他的立储意向。
太师抬起头,却垂着眼睛没有直视君王:“臣听闻私兵之事,最初由沈指挥使和闻国舅发现的,他们二位可有什么意见吗?”
他有意无意地加重了“闻国舅”三字,不过承德帝并没有察觉,只是烦躁地挠了挠头。
“没有,闻深那小子伤了手,一直躺在家里养伤呢。沈卿递交了证据后,就没过问案子了。倒是前几日皇后劝了朕几句,要朕顾念父子之情,从轻发落。”
这是江晚特意叮嘱的。承德帝疑心重,而闻深因着六皇子的关系,在陛下心里总有几分陷害之嫌——尤其是老皇帝偏爱自己儿子的情况下。
其实在江晚一开始的计划中,最好不要由闻深挑起这个案子。只是当时何婉蓉被抓,她为了保何婉蓉的性命,不得不兵行险招。好在练私兵一事证据确凿,朱永定也亲口承认了,加上这些年闻家安分守己,承德帝不至于怀疑到党争上面。
现在三皇子已经承受了无数口诛笔伐,闻深若跟着弹劾,就有可能引起帝王的疑心了。若他为三皇子求情,又显得无视大局无视朝政纲纪。所以最好是闭嘴不谈,沈见青也是同理。
皇后则不同,她是后宫之人,是皇上的妻子、三皇子的嫡母,她站在情的角度劝两句无可厚非,而且完美地打消了承德帝的疑心。
听完承德帝的回答,太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动作标准而优雅。
他左手以袖掩口,右手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茶杯,素白的手指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红。
“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此谓为大治。【1】臣理解陛下舐犊之情,但若为一人不遵律法,那大周律法的威严何在?”太师道。
承德帝犹豫:“可是……”
太师话锋一转:“但陛下,按律法谋逆罪当诛,但律法亦有言,坦白者、悔过者可罪降一等。问斩的刑罚降一等,便是废为庶人流放西域。陛下若赐流放之刑,既留了父子情分,也不违背律法,勉强算是两全。”
承德帝紧紧盯着他:“还是爱卿懂我。”
太师依旧垂着眼睛,只是唇边多了一丝笑意:“陛下,三殿下德行有亏,臣有责任。不如让臣戴罪立功,再为陛下教导六殿下如何?臣保证用心教导,若再有差池,愿自裁谢罪。”
承德帝眼里的阴云消散,露出几分满意的神情:“辛苦阿琛了。”
一阵风穿过御书房的窗户吹进来,屋外的小太监看了一眼天色。
厚厚的云层遮住了阳光,屋檐角的铜片被吹得泠泠作响。
一盏茶的工夫后,太师推门出来。小太监殷勤地奉上油纸伞:“大人,看天色一会儿该下雨了,您带着这伞,也好防雨呐。”
“多谢。”太师欣然一笑,结果纸伞。潮湿的风穿堂而过,佛手柑的香气弥漫开来。怕待会儿被雨水打湿,他取下挂在身上的玉佩,珍重地贴身放着。
小太监在旁边瞄了一眼那玉佩,是一只粉色的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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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江居。
江晚正在视察各大商铺。朱永定私兵案终于盖棺定论,圣旨中说按律当诛,但念在他坦白悔过,罪降一等,只废为庶人,流放玉门关。
静安侯吴海蛊惑皇子谋逆,午门问斩,家产充公,全族流放岭南。吏部尚书协助通敌,剥夺官职,三代以内不得从政。
知道这个消息后,江晚特意去了一趟刑部大牢,使了些银子,拜托他们多照顾着吴秋莳一些。后者毕竟帮过她一次,虽然作为静安侯府的嫡系女儿不能被赎出来,但能少吃点苦头也是好的。
何国公的冤情昭雪,何婉蓉也被放了出来。昔日的国公府赐给她居住,抄没的家产也如数返还。作为补偿,闻皇后还许了她一个心愿。
在江晚好奇的目光下,何婉蓉面颊微红,用帕子掩住口:“晚晚,皇后娘娘答应择吉日为我赐婚,我要做你嫂子啦。”
如此一来皆大欢喜,翻案的事终于尘埃落定,江晚总算有空关注铺子的情况。好在临安的几家掌柜都靠谱,又有花清芷帮着打理,并没有乱套。
产业整改完成后,清江居的单日总收入就登顶了手工业之首,这几日更是直追国内三大皇商。
大周商人政治地位低下,但若成为皇商,就有了正五品官衔,地位会抬高不说,还能得到更多资源和客户,有权出境交易。江晚来到临安的目的之一,也是取得皇商的身份,将瓷器贩卖到西域去。
可大周开国至今,所有的皇商都是盐、铁、矿、钱庄等领域,从未有过瓷器商人成为皇商的先例。
她想起三个月前,楼兰古城外对阿依古的承诺。
没有先例,那就成为先例。
【1】出自《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