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残》神曰流火

1、一

　　——与其天涯思君，恋恋不能相舍，莫若相忘于江湖……——
　　•一•
　　弦月如钩，划过谁人心头鲜血淋漓……
　　[宫主，该歇息了。]侍女掌着灯，赢弱的火光飘摇不定。她只是摆摆手，苍白的指尖烟云缭绕。
　　十里罗裙三尺水袖，雪样的长衫在月光下竟如同潭水一般散开涟漪。她拾一片杨柳噙在唇间，跫音一响连身后的帘帐也跟着翻飞起来，夜风纠缠着衣裙在夜空中犹如白色的大鸟。她忽而停了吹奏，脸颊处隐隐闪着几点晶莹。
　　[谁在那？]不见拭泪的动作,她的语气止水般平静而冰冷。
　　[呀，被发现了……]来人的声音如同干燥的棉纱，贯穿着孩子般淘气的语调，是她许久不见的清新。她回过头——英美的少年，眼神澄澈而犀利，他斜倚着柳树，随意束缚的混黑长发在风中显得摇摇欲坠。
　　[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轻声，她并没有与来人纠缠下去的意思
　　[为什么呢？]他上前一步，笑得干净。随意整理了被吹乱的头发，他的手指有着与她相似的苍白，却并不显得寂寞。[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安静的地方的。]
　　[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呵……]她忽然顿住，脸上漾起些似笑非笑的表情，向着少年踱去一步。[为什么到这儿来？]
　　[想找个安静地方睡一觉，所以就找到这儿了]他竟毫无防备地微笑起来，嘴角划过美好的弧线。她忽然觉得一阵心凛，继而是彻骨的秋寒。
　　[你当这破水宫是什么地方……]她的口气分明沉了小来，唇线却偏偏弯得温柔。
　　[姐姐…]他采下一片柳叶，似乎方才并没有在听她讲话，[再为我吹一遍刚才的曲子吧？我喜欢那调调。]
　　[……]她愣了一下，惊讶于他对自己的称谓，后又像是记起了什么似的，笑着接下鲜翠欲滴的叶子。
　　[你有倾国倾城的笑颜。]他转身跃上树梢，在柳树柔弱的枝干上四平八稳地坐下来。
　　她不作声。闭上双眼，忧伤而婉转的乐音将夜空撕开巨大的裂缝。
　　•二•
　　一曲终了，柔絮纷绕，谁的记忆翻飞往复……
　　柳叶上留下淡淡一环唇印，她一挥手，将其凌空劈得粉碎。
　　[怎么了？]他站在她对面，俯下身看着她湿润的眼眶。
　　[为什么要哭呢？]跳下柳树，他又更靠近了些。
　　她将手轻轻放在他的胸口的动作，竟使他几乎整个人飞了起来，狠狠撞在树干上。[若是再放肆，就要你的命哦。]似乎是笑了，她的口气透着玩笑的意味。
　　[你不会杀我。]他将气结在手心，缓缓释入胸中。
　　[你并不想杀我。]他安然无恙地站起来，似乎那一掌没能伤他分毫。[我知道的。]像是强调似的，他补充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瞬间的功夫，她指尖的气刃已紧紧逼着他的喉咙，[说实话。]
　　[我?]他竟丝毫恐惧都看不出，而是孩子般的笑着，单纯的表情叫人心疼。[我只是个观光客……]
　　她莞尔。[你叫什么名字？]
　　[濯宇，]伸手拍去她肩头的落叶。[你呢？]
　　[左天]
　　[左天…左天…]反复念着，[不太像是女子的名字……]
　　[是么……]能够面无惧色谈论她名字的人，她不知有多少年没再见过了。这一来，似乎有了更多兴趣。[把手给我。]
　　[为什么？]
　　[你说得没错，我确实不想取你的性命。]
　　他笑着伸出手腕，她看到他的左手掌心有一枚金色的万字佛印。隔着衣袖，她轻轻叩住他的脉门。
　　[师傅是僧人。]
　　[后山凌青寺的老和尚]他懒懒地打个哈欠，语气漫不经心。[你的体温还真是难以置信的低啊。]
　　[本该更冷的。]她放开少年的手腕，眼中闪过混沌的情绪。
　　[探清我的功底，可以放心了吧？]揉揉手腕，他折半支清嫩的柳条叼在嘴里。
　　[……]她望了他一眼，[只是治愈术和轻功，你的师傅没有教你伤人的功夫。]在石凳上坐下来，桌上的香炉涓涓冒着紫烟。[但这并不代表，你不会杀人]
　　[因为精通医术的人，往往也是用毒的高手？]
　　[因为精通医术的人，往往也是用毒的高手。]
　　[但是我是不会对你怎样的。]
　　她轻笑，取下发上的玉簪，青丝泄地。他发现她的每一根头发都泛着莹莹的蓝光，也就是说，她的每一根头发都是淬过剧毒的利器。[你又能够对我怎样呢？]她重新用簪将头发拢起，抬起头看着少年英秀的面容。[告诉我，你手上的佛印是怎么回事。]
　　[是前世。]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左手。
　　[封印么……]她低语，浅浅皱眉。
　　[嗯，一出生就有了。]他爽朗的笑笑，伸出手向着她的面颊，左目下一枚琉璃泪痣，熠熠生辉。[对于初次见面的人，你问得还真多呐，姐姐。]
　　[对于初次见面的人，你也放肆得过分了……]她挡开少年不轨的右手，顺势在他面颊留下极浅的伤口，清晰的痛觉像是警告。
　　[呀，好凶呢……]濯宇知趣地向后挪了些，脸上依旧笑的不着痕迹。
　　•三•
　　紫烟弥漫，谁在梦中呓语破碎无痕……
　　她低下头，看着在自己膝上睡去的濯宇，感到异样的熟悉。
　　无论样貌还是性格，或者说话的语气，甚至有着出色的治愈术和轻功，却不会一点伤人功夫的身体，都与死去的他太过相似了。
　　[泉鹤，是你吗？]她抚过少年光洁的额头，眼泪无知无觉便溢出眼眶。[如果百年真的是一环轮回……泉鹤，是你涅磐来接我了吗？你舍不得姐姐再这样孤独下去了，对不对……]
　　她终于还是一发不可收拾的想念起他。
　　想起两人初入江湖的那些年，虽有苦楚，，但彼此相依，日子也仍然快乐美好，弟弟专修治愈术与轻功，苦习医法，她则研得一身辛辣狠毒的袭人功夫，刀剑，暗器，无不精通。他们只想彼此守护。
　　[泉鹤，醒来之后，就请带我走吧……]
　　[怎么又哭了啊？]他仍然仰面枕在她的腿上,举起手来擦去她脸上的眼泪，眼神中流露异常的疼惜。
　　[泉鹤，姐姐累了……带我走……求你……]她没有在听，却索性将他紧紧抱在怀里，肆无忌惮的哭喊。
　　[泉鹤？泉鹤是谁？]他显得惊慌失措。于是挣脱开她的环抱，向后跃出几丈的距离，[我不是泉鹤……]
　　她怔怔地望着濯宇，望着这像极了泉鹤的眉眼与唇角……[泉鹤，我等了你九十七年，整整九十七度花开花落……怎么能不是你呢……为什么不是你……为什么不来带我走……]她的双臂开始剧烈的颤抖，双手紧握，指甲深深刻进掌心的肉里，鲜血涓涓流出。
　　[九十……九十七年……]濯宇的脸上出现不可思议的表情，愣在原地晌久不能言语。待他回过神来转眼看着左天，她面目冰冷的立于柳下，白衫的前襟袖口被血染红了大片。
　　[濯宇，我若告诉你我已是一百一十七岁的老妪，你可想知为何？]
　　•四•
　　晨雾渺渺,倾泄谁人指间落水流花……
　　左天背对着濯宇一言不发，天光渐亮，破水宫在蒙蒙晨色中显得缥缈异常……
　　[姐……姐姐……]他迟疑了一下，不知再这样称呼那女子是否恰当，[你整晚都没有说话了……]
　　[九死泉水……]声若寒冰。
　　[九死泉水？]濯宇脸上有着不解的神情，像孩子一样毫无遮拦的神情，又使她不禁淡淡的笑开了。
　　[这里的圣物，]她踱步进舍内，熄了桌上的香炉。[得其者经九死而获一生，生则永恒不灭。]
　　[也就是说……]
　　[没错]左天笑，却令人错觉那是异常悲哀的神情，[除非被人所杀，否则我是不会死的。]
　　[但谁又能杀得了你呢？]濯宇在桌前坐下，用手支着头。
　　[继承我的人会杀死我]她不动声色，像是在讲一件无关自己生死的小事。[破水宫以血祭继位，杀了前代主公，便能继承破水宫。得到九死泉水和前代宫主毕生功力。]
　　[得长生与武功卓绝……看来这破水宫主的差事还真不错呢]
　　[失去至亲挚爱，背负着绝世武功等着被杀……濯宇，知道这九死泉水究竟是何物吗？]左天的眉间风雷隐现。
　　[……]他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歉疚地咬着下唇，轻轻摇头。
　　[前代主公的鲜血！得了破水宫，和嗜血的魔物也没什么区别了……]
　　静谧猝不及防地蔓延开去，林中的风声蓦然变得猎猎起来。
　　[你做我的姐姐吧……]濯宇忽然上前将左天抱在怀里，左手的掌心里有着灼人的热度。[无论你变成什么样，都是我的姐姐……]
　　[……]左天失言，这句弟弟曾经说过的话，如今再次听到，却是出于素未谋面的少年口中。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都是我的姐姐……
　　•五•
　　不管晌时的太阳再怎么毒辣，被十里水雾环抱于中的破水宫里仍然青云缭绕，异常凉爽。
　　少年足尖点柳，稍一纵身便跃出左天视野，仅余一片绿柳清风簌簌作响。
　　低眉垂目，风卷起几团落絮急急滚过足尖，染了沙尘的裙裾，粘满鲜红的衣襟，掌心中血迹干涸，那伤口沿着横断的掌纹匍匐开去。她因迟来的痛感而皱了皱眉。
　　[崆峒]她低声唤道。帘后随即显出一女子微蓝的剪影，如幻想般隐烁难辨。

　　发一入池，水面上立刻腾起一片幽幽的蓝光，女子纤纤十指在左天乌发中温和穿梭，偶被划出细浅的伤口，渗出几近透明的血珠来。
　　她并不惮那发上的剧毒。
　　“私入破水宫者，应处剜眼断手之刑。”并未见她嘴唇翕合，沉冷如冰的女声却明明清晰传来。
　　左天望那女子一眼，只字未语。
　　“死于灭灵杵下的人七世不得转生，这孩子决不是泉鹤涅磐之身。”声音越发绝然。然从那女子脸上却看不出丝毫喜怒。
　　“你并不善于揣测人的心思，崆峒”左天出水坐上池沿，披一件干衣上身，“我何时准你直呼他的名讳了？”
　　此番轮到女子愕然沉默。
　　“也不知如今江湖是个什么模样，”左天轻笑，“那些故人还有几位健在呢……”
　　这看似漫不经心的玩笑字句却使那女子面上一惊。
　　“崆峒，打点宫中事宜，三日后随我出宫。”
　　崆峒欠身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