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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樊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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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夜里,你面前摆着一张琴,正低头研究着琴谱。她掀开营帐冲进来一把抓住你的手腕:“跟我走,快!”
“你就该和送岁赐的队伍一起回南朝的……现在中原朝廷的军队突然侵入,两军要交战了,很危险……但是,放心吧,我会保护你的,直到战事平定,你父亲的人接你回去。”
她背上弓,把匕首塞到你手里。
“在大漠,没有人能战胜北疆人。”
她的脸颊和手臂上,都有利器造成的划伤,但那双浅色的眼中,充斥着喋血般的狼性和一往无前的战意。
诚如她所说,在这样的地势下,尤其是在黑夜的掩护下……中原的马根本就没办法在大漠中追上他们,但渐渐地,中原的军队仿佛一早就料到了北疆会从哪里突围,又精准地预判了他们会埋伏于哪一处……北疆的军队像羊群一般被慢慢地……一点一点地驱赶到平原。
而戈壁上,伊和薰仪屏息敛气,和一队北疆部下一同卧着——没有人想到这里还能埋伏着军队,她耐心地等待着,豆大汗珠从发梢坠下。
方才被中原骑兵围追堵截的过程中,为了掩护你逃脱,她的一只脚中箭了,此时正大片地渗出血来。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拔剑搭弓,眯眼对准平原上,中原将领的项上人头,弦满,剑破空射了出去,将军身死。
但她也暴露了自己的方位。
经历了一番险象环生的抗争,她带领的那队北疆部下死了大半,她满身血痕地被押着,却怎么也不肯跪,像一匹陷入绝境的狼,手被绑了,就用嘴咬,险些把一个踹她膝窝逼她下跪的士兵手咬废。
一身红衣吸饱了血,她露齿一笑,齿间森然带血。月色下,她微微抬着下巴,肩背挺得笔直,像一把宁折不弯杀气四溢的剑,神情傲然又疯魔,美艳而凶煞。
北疆的王女啊。
你静静地看了片刻,忽而挣开束着你的中原士兵,走上前去,动作轻柔地把她拥进怀里,身上的白衣沾染上了红色。
她僵了一下,而你淡淡地环视着中原列将,抬起手,手指一松,一块晶莹剔透的润玉坠在你指尖。
中原将领齐刷刷退半步单膝下跪行军礼,说,太子殿下,冒犯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呼吸似乎有一瞬间的凝滞。而后便在你耳边渐渐笑出声来,边笑边咳嗽,咳着咳着,就咳出血来:“太子?哦,是了,果然如此,我早该知道……”
“原来,我是这么愚钝的一个人。”
她笑得和往常任何一次都不一样,而你只是抱着她,抬了手阻止手下的靠近,任由她把你的整个耳廓撕咬得鲜血淋漓。
你在她耳边轻声道:“抱歉,骗了你,其实我会射箭,也会骑马。”
北疆的王和王后被粗布堵住了嘴,毫发无损地押着带到了她面前。
她慢慢松开了牙,后退一步,抬起了头,看着她和你都无数次仰望过的,属于大漠的月亮。保持这个姿势好一会儿,再看着你时,那双浅色的眼睛变成了一潭死水。
那双明媚迷人的,总是盛着笑意的,比太阳更耀眼的眼眸,你从没有见它这么暗过,暗得绝望,暗得死寂。
与此同时,你几乎是不可抑制地惶恐起来——你这辈子都没这么惶恐过,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这双眼眸的黯淡也碎掉了,永远也回不来了一样。
9
你成为了南朝的皇帝——那是你父皇答应你的,只要你把北疆部族拓入中原的版图,就自行退位,把皇位继承给你。
其实,你原来根本对那把龙椅没什么想法。父皇子嗣众多,你上有兄长,下有皇弟,自认没什么重担,默认了自己就是闲散王爷富贵命,你只想安安分分地照着父皇的要求读书习武,不触他霉头,只等着以后封个闲王好去游山玩水,吟诗作赋。
但是朝廷中何其凶险?多方势力何其复杂?所有人都在争,都在夺……就像一潭搅不清的浑水,你不蹚,哪怕只是站在岸边观望,照样会湿了鞋。
你的兄弟姐妹相继在这朝廷波诡云谲的风云里丧命,你的父皇把目光落在了你的身上,他的目光很复杂,你看不透。
他时而觉得你无可挑剔,时而又觉得你不堪重用。最后,他对你说,你一点都不像朕的儿子,你生在帝王家,竟无半分血性。
那一天,他当着你的面掐死了你养的金丝雀,扔在了你脚下,对你说,你看,你不够强大,护不住自己的东西,别人随时能把你在意的东西夺走。
他威严的鹰目傲慢暗沉,里面带着目空一切的漠然。
当天晚上,他用膳时你送去了一道汤,他召了你一起,你看着他,喝下满满一碗,笑了笑,亲手盛了一碗递给他说,很鲜美,父皇尝尝。
那是用你心爱的金丝雀炖的。
你父皇看着你,喜怒不辨。
但他肉眼可见地,对你越来越满意。
你不再事不关己,不再置身事外,你主动踏入那深不见底的泥潭里,站在风口浪尖上。
生在帝王家,除了那虚位,你从未真正拥有过什么,却一直在失去——母妃,友人,兄弟姐妹。
无所谓,左右不过搭进去一条命,反正你本就一无所有。
只有足够强大,才不会失去。只有强者,才配拥有。
余下的皇子都觉得你疯了,明里奉承,暗里讽你,说你无情冷血,不择手段,想当太子想得疯魔。
你一笑置之。
后来皇帝封你做了太子,受封那一天,他抓了二十来只珍稀罕见的鸟儿供你挑选。
你谢过了,看着那一只只用金笼子装起来的漂亮珍奇的鸟儿,心想,有什么用呢,抓再多也不是那一只了。
你也不是那个喝下汤后会在背地里哀伤到干呕的小皇子了。
那天父皇很高兴,屏退了所有内侍,只留你一个人喝酒,为你庆祝。他喝得酩酊大醉,带你登上楼阁,看着月亮,告诉你,我知道你还在介怀当年那件事,但是那只金丝雀啊,你原本也是留不住的……
它是鸟,有翼,会飞的。你养它,却不剪它的翎羽,它总有一天会飞走的。
你并不想跟一个醉鬼讨论这件事,敷衍地迎合着,点头称是。
他定定地看着你,看了很长时间,就在你以为他是困倦了的时候,忽地长长呼出一口气,说,其实朕也累了。
你点点头,刚想说那儿臣伺候您歇下吧。
他拍了拍自己的心口:“但是我这儿有块心病,你觉不觉得,南朝的版图缺了一部分?”
他说,马上也到要给北疆送岁赐的时候了,你跟着一块儿去,要是成功了……朕也就退位让贤了。
你如从前无数次他提出期望时一样,笑着应了。
10
可惜从第一次在大漠见到伊和薰仪开始,事态就不受控制了。
她美丽强大,风一般自由恣意,如太阳一样耀眼温暖、光芒万丈。
她属于群山和草场,她是大漠的神女,北疆的月亮。
你的生命中从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也从没有像此刻一样这么渴望拥有。是的,你想把她永远留在视野里——为此,你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你曾经想过放下一切留在北疆,但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南朝和北疆迟早会有这么一仗,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而你,起码还能保证她的安全。
为此你进行了周密的安排和计算,把战争可能导致的人员伤亡降到了最低。
但事实是,她可以属于大漠,草原,河流,但是她不会属于某一个人,就像北疆的月光不会只照耀在你身上。
你不敢回想她当时那个心如死灰的眼神,不敢回想她步入皇宫的背影——像北疆的鹰被折了翼关进金碧辉煌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