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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勇女 ...

  •   不要蔑视一只虚弱的幼兽,也许它会成为冷酷的猛虎。

      蒙古谚语

      夜晚的上都,宫宇之间,湖水如镜,灯火倒映其中,好似一条珍珠项链,闪耀夺目。以水为界,上都城被分成了三部分,分别是外城、皇城与宫城,而负责城防的左都威卫军营,便设在外城的北苑附近。

      右都威卫,原为东宫蒙古侍卫,以蒙人为主,共有三万人左右,共设有三位卫使统辖。赵敏称帝后,重整军备,祛除骄奢淫逸之人,挑选麾下骁勇善战的蒙古人重组左都威卫,派去保卫上都,成为了守军的中坚力量。

      “在那黑暗的时代,我们身处泥泞之中。蒙古危急之时,成吉思汗的后裔,长生天的使者,前无古人的安格尔汗问世。从安格尔汗麾下的十三位勇猛的雌狮唱起吧!说起那安格尔汗的左膀右臂,镇守辽阳的奥鲁安代,她是人中鹰隼,铁臂□□,离开了神圣的大山,骑着那金色神驹,投到安格尔汗麾下,她的战斧如风,砍过去的时候没人能躲过...”

      嘹亮的蒙语战歌在营地上空回荡,因为中间掺杂着悠长的呼麦声,汉人一听便本能地汗毛直竖,记忆被带回了遥远的过去,隐约看到了那长城之下,无孔不入,烧杀抢掠的游牧之族。

      “你们干什么呢?还不睡觉?”

      一声喝来,在营帐聚集的蒙古军士转过头,望向赶来的卫使,俱是一脸冷峻如冰,看得后者心头一凛。左都威卫以蒙人为主,但秉承皇帝旨意,蒙汉混合编入军中,蒙军可用汉将,汉军也能用蒙帅,这左都威卫的三位卫使中便有一位是汉人。

      “干什么干什么?要造反吗?”

      这位卫使头戴库尔曼盔,一袭青色棉甲彰显勃然英姿,脸带战伤,眼眸如漆黑潭水,深不见底,淹没地人无法喘息。他名叫费聚,安徽五河人,十六岁便应征入了汝阳王府军,后因在与梁王的榆林之战中立下战功,被擢升为千户,后被派往左都威卫任卫使一职。他与这些蒙古军士相处不到一年,尚且不熟,但凭着官职弹压,也算管理得当。今日消息传来,钦察首都萨莱被西征大军烧成了一片废墟,城中的蒙古人死伤惨重,再加上城内突然换防,军中便起了流言,都说大汗出了事,传旨让汉军接手上都防务的是那位汉人皇后。蒙元宫廷之中,皇后如同小君,可摄政掌军,所以蒙人大多对此信以为真,心中愈发恐慌不满。

      那些蒙古军士与费聚对视了良久,双方都是一言不发。费聚愈发紧张,后脖子上的汗毛都已竖起,手也握住了腰间的剑柄。终于,一个苍髯如戟的蒙古百夫长打破了僵局,迈动脚步,一步一步地走向汉人卫使。

      “要造反的是你们汉人。你们还要杀我们多少人?”

      “格斯尔,你在胡说什么?马上回帐睡觉,本使既往不咎,不然...”

      “不然怎样?”

      格斯带着酒气,依然步步紧逼,对于费聚已拔出一半的剑刃,只投以了轻蔑的一瞥。焚毁拔都萨莱乃滔天大罪,但朝廷对那三个汉将都没有处置,还让左都威卫撤防上都,细思之下,不像是大汗所为,倒像是那位汉人皇后的手笔。蒙古军士们越想越不对头,便在营中聚集,唱歌喝酒只是掩饰,实则为了交流消息,商讨对策,如今这位汉将送上门来,倒是将众人的怒气全部激发了出来。

      “不然就斩了你!”

      这一声是蒙语,于这剑拔弩张之时破空而来,在场众人都吓了一跳,酒也醒了大半。格斯尔转过头去,一见来人便面露惧色,不及反应,便被后者一脚踹倒在地。

      “末将见过千户!”

      格斯尔被踹倒之后丝毫不恼,反而连滚带爬地站起身来,右手抱胸,对来人行礼,他身后的蒙古军士们也都跟着鞠躬,口称千户。那女子一身浅蓝色质孙服,外罩黑色斗篷,袖口和脖领处以狐毛装点,生得人高马大,臂膀粗壮,正是女军初建时的千夫长之一,安代。

      作为最早跟随赵敏的武将,今日的安代已是身经百战的骠骑卫上将军,领东征元帅之职,辖制辽阳行省的五个万户府,北平女真,南镇高丽,在军中威望极高。她曾率十万铁骑收复辽阳,身先士卒,百战百胜,接连收服高丽所占的登州、定州、咸州、三撒和泥城,成为了被记入蒙人歌谣的传奇那可儿(将军)。

      只见她未着甲胄,连兵器都没带一件,瞳孔不经意地微微一缩,眸底凌厉光芒闪过,便吓得面前的蒙古军士纷纷告罪,连头都不敢抬起。他们中不乏曾随她收复辽阳的军士,此时见老千户出现在上都,都是震惊莫名,不敢再生事。

      “末将参见元帅!”

      费聚见了安代如同见了救星,立马抱拳行礼。安代点了点头,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心中都有了计较。安代转而看向这些蒙古兵将,低声问道:“格斯尔,你在此作乱,是何人指使?”那格斯尔却不失沙场勇士之风,坦然回道:“禀千户,我等听了萨莱之事,都为城中死去的亲族抱不平。此事,大汗未有任何处置,还更换上都城防。大伙儿都怀疑...”

      “怀疑什么?”

      安代厉声质问,但那格斯尔却怎么都不敢再说下去了,只听得他身后不知是谁咕哝了一句:“大汗还好吗?”安代听了,正色道:“本帅回上都述职,刚见了大汗。大汗春秋鼎盛,体壮如牛,是谁造谣生事,诅咒大汗?”她这一问,涉及诛九族之罪,自然无人敢认,四下里顿时寂静无声。

      “格斯尔,你带头生事,是不是你散布的谣言?”

      “末将不敢!末将也是勿听人言。我们只是不明白,咱蒙古人的大汗,怎地如此偏袒汉人?那个薛兮若,一个汉女,凭什么当我大元的可敦(蒙语皇后)?”

      “住口!”

      听他这么字字踩雷,安代面上镇定,心头却也是一惊。此言若是传到皇帝耳中,诛九族都算是轻的了,凌迟处死再五马分尸都有可能。“格斯尔,可敦也是你能妄议的?你不想活了,我们还想活呢!来人,把他拖下去,先打上五十军棍再说!”安代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当众拷问此人,免得他再祸从口出,丢了自己的性命是他活该,若是乱了军心,连累左都威卫全军,天子一怒,便是流血千里了。

      “你们听着。大汗无恙,金口玉言,说萨莱之事,等西征大军班师后,再行处置。谁要是再散布谣言,违反军规,别怪本帅不顾袍泽之情!”

      “是!”

      众人得令,顿作鸟兽散,回自己的营帐和岗位上去了。那格斯尔被拖去挨军棍,虽是皮糙肉厚,但因有罪,负责施行的人打的是实棍,没几下就皮开肉绽,哀嚎阵阵。“多谢元帅相助!”费聚拱手向安代表示感谢,后者低声道:“费卫使,那格斯尔我得带走审问,他不是心思深沉之人,背后定有人教唆。”费聚自然应允,二人又客套了几句,安代才令手下拖上那昏迷不醒的格斯尔,众人一起离开了左都军营。

      身上的羽毛是灰色的,头部与尾羽却是白色。粗著的暗色纵纹印在头顶,一双鹰眼明亮而锐利,仿佛能看穿一切迷雾。

      “这叫海东青,是辽阳特产,与我蒙人驯养的金雕一样,都是猎人的好帮手。”

      赵敏骑在马上,歪头打量臂上站着的矛隼,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此鹰的喜爱。周芷若瞧瞧那鹰,又瞧了瞧二人马下跟着的两只蒙古獒犬,心道:她这爱好倒是省钱,不像金银玉器,劳民伤财。“你可别小看这鹰,几百只,甚至几千只里,就得这么一只海东青。”赵敏还在孜孜不倦地向周芷若介绍自己的心爱之物,后者的心绪却又流向了别处。

      “安代为了抓这只海东青,一定损耗了不少民力吧?”

      “那倒没有。这是女真部落的贡品,驯鹰捕猎是他们的传统,给朕送上几只,算不得什么大事。”

      周芷若看着她这副爱不释手的样子,笑得眉眼弯弯,打趣道:“这自古帝王都贪财好色,你爱的却是马呀,狗呀,还有这鸟,你又不用打猎过活,要这些做什么?”赵敏哼了一声,回道:“贪财没有错。打仗,赈灾,治水,哪样不要钱?我登基以来,重中之重便为国赚钱,只有国库充实,我大元百姓的日子才能富足。至于好色嘛...”她的一双明眸离开鹰身,投到了周芷若身上,上下打量一番。虽只是打量,但这眼神太过露骨,周芷若只觉得被她这么一看,自己倒像没穿衣服似的,想起昨夜种种,脸便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我虽好色,却也挑剔。怪只怪你太过完美,遇见了你,我这辈子是看不上别人咯!”赵敏笑着一抬手,将鹰递给旁边的怯薛架着,带回晾鹰台喂养。只听她舌尖嘚嘚了几声,周芷若□□的马便乖乖贴了过来,赵敏一伸手,便将那绝美的人儿搂到了自己马上。

      “对了,战事已了,伊儿境内需设司驻军。冼英兰在军报里提过,请你为新军赐名。”

      周芷若被她抱在怀里,心中却还想着国事。赵敏有点不满,故意凑到她耳畔道:“皇后说叫什么,就叫什么。”周芷若耳朵红了,随着赵敏在耳边的轻喘响起,红色愈演愈烈,甚至蔓延到了脖颈。她强自凝定心神,在赵敏手心里写了两个字。

      “安西?”

      “对,安定西陲,是为安西。”

      “那不是和唐一样了?”

      “对,复汉唐荣光,定万世之兴。”

      赵敏笑着点了点周芷若的鼻头:“好,朕都依皇后的。”说到安西二字,她想起的却不仅仅是那惜败于怛罗斯的安西铁军,而是未能征服波兰的蒙古大军。拔都与旭烈兀都曾扣响通往欧罗巴的大门,而她呢?身为蒙古国的大汗,是不是也该攻占那块异域,完成祖先之愿?

      “对了,安代可曾从格斯尔那里拷问出什么?”

      “有,不过他是个莽夫,供出的人也早已逃离,那人甚至连军职都没有。不过,我想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赵敏以指尖在周芷若的掌心描写,一副心有成竹的样子。周芷若秀眉微蹙,轻声道:“是他,原来是他。”赵敏蹭了蹭她的脸,眉心上挑,流露出了一丝调皮。“自然是他。而且,等英兰把小昭抓回大都后,咱们从她的嘴里,恐怕还能问出更多。”周芷若一边思考,一边轻轻扣住赵敏的手,十指交互摩挲,秀眉又皱了起来。“没想到他这么厉害,手居然伸得这么长。”赵敏伸手将她皱起的眉毛抚开,温柔的眼神似水一般,流淌出来,衬得容颜娇美如玉。“不必忧心,只要百姓安居乐业,他便成不了什么气候。对了,等英兰他们回来,朕就可以办封后大典了。”周芷若听后,面上不见丝毫波澜,似乎对封后典礼不感兴趣。她早已是实际上的皇后,满心念着的都是开源节流和官职任命。

      “礼部已将典礼流程呈上来了,咱们回去一同瞧瞧。”赵敏兀自喋喋不休,周芷若却又想起了什么,问道:“最近内藏库多出了一笔费用,听额乐素说,你要重修延春阁?”赵敏扁了小嘴,抱怨道:“不过是重新抹墙,花不了多少银子。”周芷若伸指点了点她的鼻子,正色道:“点滴皆是民脂民膏。你倒是说说,为什么要重修寝殿?”赵敏笑着亲了亲她脸颊,糊弄道:“要成亲了,肯定要住新屋的嘛。”

      周芷若被她在两边脸上各印了一个鲜红唇印,自己却浑然不知,盯着赵敏道:“也对,不过不可太过奢侈。最近一边打仗,一边免人头税,财政收入不如以往了。”赵敏看着她脸上印着两个唇印,还一脸认真地和自己探讨国政,越看越乐,险些憋不住笑。“免了人头税,百姓才能多生,人口多了,国力才能更强。再说了,税地能有什么油水?剥削穷人有损阴德,能从富人那里刮到油才是本事。”

      周芷若见她似笑非笑的眼神,顿觉不对。赵敏见露馅了,忙拿出怀中的对虾手绢,帮她擦了脸上的唇印。“对了,皇后还要负责督办选秀之事呢。”听得选秀二字,周芷若的一双美目顿时眯起,低声问道:“怎么?陛下要选嫔妃伴驾吗?”她伸出手来,圈住赵敏的脖颈,九阴指刀伸出,轻触细嫩肌肤。

      “没有没有!朕之选秀是为选怯薛!你要干嘛?弑君啊?”赵敏假装恐慌,却还是在周芷若怀中笑得傻乎乎的。周芷若见到这傻笑,又想起了当年战阵之中,自己险些真的弑君,心头一颤,低头吻了吻红唇,轻声道:“当年,我..你就不怕?”赵敏却在她怀里蹭了蹭:“当年不怕,现在更不怕。周芷若,你舍不得我,你怎么都是舍不得我的。”

      没错,她舍不得她。莫说她是圣主明君,便是个昏君,暴君,她也是舍不得的。

      周芷若感觉满腔的柔情涌起,便将这暖暖的身子抱在了怀里,唇轻触额头,指刀也早已收回,只留下指腹,在细腻的肌肤上流连忘返。赵敏呆在她怀里,静若处子,心中的算盘却打得飞快:得赶紧下诏,办封后大典,把这女人拴牢。等国中有了皇后镇场,自己便自由了,就可以回到战场上去了。周芷若自然不知她的小心思,一步步落入她彀中,却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二人抬头望去,望见一只老鹰,正在天空中翱翔,它身姿矫健,巨大的羽翼展开,仿佛在追赶时光一般迅捷,眨眼间就消失了,只留下一个黑色的剪影。

      “鹰老了以后,我们蒙古人会把它放走,那矫健的鹰啊,一旦放走,便再也不会回来了。”

      赵敏望着那鹰,面露羡慕,蓦地来了这么一句,周芷若听了,心中不知为何一阵痛楚,这没来由的痛感让她心神不宁,抱紧赵敏道:

      “你就是我的鹰,我要把你牢牢的绑在腕上,一生一世都不让你离开。”

      “好,都依你。”

      她认真地答应,望着她,眼中满是温柔,嘴角上扬,笑容温暖而柔和。

      五年前

      一匹蒙古马就站在那里,它看似体型矮小,其貌不扬,但在会相马的人眼中,却是头大颈短,胸宽鬃长,那厚皮粗毛能抵御罗荒野的暴雪,粗壮铁蹄也能踢碎狐狼的脑袋。蒙古马和蒙古人一样,生于高原,没有舒适的马厩,也没有精美的饲料,在狐狼出没的草原上风餐露宿,于风霜雨雪中炼出悍勇性格。蒙古人骑着它们,自南向北,从东到西,几乎踏遍了世间的所有土地。

      “您认识我?”

      “对,老身知道绍敏郡主。是您引雷电死了镇南王,也是您号召诸王开仓放粮,救了我一家老小的性命。”

      赵敏听后,摸了摸马儿的头,想要拿些银钱来补贴老人,但随行的十二位女军搜遍了衣袋,却只凑出了三两。也对,她们以寡敌众,用尽了毕生运气才换得生路,如今又哪来的身外之物?那老大娘却摆手不要,紧盯着赵敏年轻的脸,握住了她的手。

      “老身不要银子。老身只求郡主一件事。”

      “您请说。”

      “平定天下,使我们永不再受战乱之苦。”

      “好,我答应您。”

      赵敏带着仅剩的十二女军离开了这户人家,她不知道前路有什么,只觉得胸中燃烧着一团不灭的火,如若不能吞噬敌人,便会吞噬自己。那老妇人一家本是站户,负责喂养站赤所用的备马。如今天下大乱,站赤的驿官也被义军杀死,这所剩的几匹马,便被她与女儿藏在了密林之中。本想留做最后的口粮,遇到了这希望之星,便尽数捐出,只盼她能实现诺言,将所有人都救出乱世。

      赵敏回过头去,看着老妇人的身影越离越远,最终隐没在林中。她最后还是从身上摸出了一块凤纹玉佩,赠给了老人,卖钱也好,做信物也罢,赵敏都记下了这份恩情,想着若天不灭我,定要加倍报答。但此时的她,与平定天下所差甚远。她的身后只有十二个女子,她们身上还带着伤痕,坐骑也不够,甚至都做不到一人一马。但女人们脸上都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哪怕绍敏郡主要去地狱,她们也会毫不犹豫地跟随。

      她们此时纵马奔向的方向,不是地狱,却也差不多了。

      益都,已被朱元璋的三十万新附军团团围住,连只老鼠都别想出来。城上城下,已是兵不见将,将不见兵,每个人能依靠的只有手中的兵器,一旦看见另一双血红双瞳,便大吼一声,猛扑上去,斗个你死我活。前后左右都是要人命的刀枪剑戟,不时还有冷箭擦过发梢。人与人之间达到了从未有过的平等,哪怕是统帅百万的将领也有可能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兵射死。再高的武功也已无用,因为没有丝毫空间可供闪躲腾挪,唯一管用的动作便是不停地砍下,刺出,再拔出来,继续砍。两军相接处,城墙之上,晨雾如同沸水,色泽血红,将所有人都困住,困在了这座炼狱之中。

      守城的是忠于汝阳王府的二十万元军,虽然朱元璋已向城内宣告,汝阳王和绍敏郡主已死,但他们也没有放下武器,因为心中清楚,如果向这个反复无常,毫无廉耻的人投降,便只有死路一条。绍敏郡主在万分危急之时,都没有调他们前去与政敌内斗,保下了兵卒们在城内的妻儿,也保住了高级将领在大都的亲族,如今,哪怕他们兄妹都已不在了,他们也要为了保卫特穆尔家最后的血脉而奋战到底。

      城下的军队打着新附军的旗号,却大多出自抗元义军,为了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梦想,他们筚路蓝缕,奋战至此。讽刺的是,如今,自己的身份却变成了归附元廷的新附军,洒下的一腔热血,也只是成全了一方枭雄的野心。

      当赵敏等人到达益都时,眼见着战事焦灼,想着她们人少,不可硬来,便悄悄前往敌军较少的西门,想要趁乱杀进去,再让城上的元军用绳索将她们拉上来。此时四面都是喊杀之声,守军在城墙上来回奔跑,不断挥刀斩断城下抛上的钩索,弓弩手则以利箭向城下还击。

      墙下的新附军虽少,远处却架着几座从孛罗帖木儿那儿得来的回回炮,只需一发,打中城墙,便能听到一片惨呼之声。幸好新附军不熟悉火炮,射头不准,若来个会调整炮距的,一发打中城门,难保不会破城。

      赵敏一声呼哨,勇女们便纵马向炮兵阵地冲去。那里的新附军仗着离城墙远,元军的箭弩够不着自己,松懈了不少,陡然听得马蹄声响,回过头来,还没来得及防备,便已被马撞飞。赵敏对火器十分熟悉,刀劈炮边敌军后,便将两发炮弹一起塞入炮膛,然后点火离开。需知这回回炮的炮膛一次只能承受一发炮弹,两发都在膛中便会引发炸膛。只听得几声巨响,大炮炸开,连带着旁边的敌军,炸成了一缕黑烟。

      众女在毁掉三座火炮后,见得敌人援军前来,便又在赵敏带领下,迅速撤向益都城。只见城下也添了不少敌军,益都城墙高达数丈,他们将勾索和勾梯掷上城墙,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后面还有轻骑,来回奔走着向上射箭,掩护攻城的军士,城上的元军弓弩手也在不断发箭还击,但敌众我寡,虽有地利之便,仍被压制得抬不起头来。

      “郡主!郡主回来了!郡主还活着!”

      负责守护西门的千户忽而赤眼尖,看到远处女骑奔来,喜不自胜,大吼着冲上城墙,将一个刚刚攀上城墙的敌军一脚踹了下去。元军听得郡主归来,都顾不得自身安危,冒死抬头,弓弩手万箭齐发,敌军纷纷落下,连城下的轻骑都被射死了大半。赵敏趁机带着十二勇女,急急奔向城墙,刚杀到墙下,却听轰然一声巨响,地皮乱颤,硝烟四起,把忽而赤吓了一跳,向城下一看,只见地上炸开了一个大坑,里面倒着十多个人,一匹被炸断了腿的马儿倒在血泊中,犹在悲鸣。

      “郡主!”

      在忽而赤的嘶吼声中,两军继续交战。城下惨状异常,到处都是尸体残肢,他看不到任何活人,更找不到赵敏,只看见城下涌动着敌军,无穷无尽的敌军,在晨曦映照之下,一片甲胄,放出耀眼光芒。朱元璋终于发现了益都的脆弱之处,令旗招展,新附军离开了之前久攻不下的南门,如海潮一般,正向西门翻滚而来。

      城头城下俱是箭如雨下,守卫南门的千户安代急着号令兵士增援西门,可敌军人多势众,同时攻打三面城门,一时间也抽不出多少人手。

      “弓弩手准备!放!”

      新附军的轻骑又是一阵放箭,城头被一轮火箭射的烟雾弥漫,火烧火燎,守军伤亡惨重,没死的也被熏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开炮!怎么不开炮?”

      “禀千户,没炮弹了!”

      安代心中暗叫不好,脸上却依旧镇定,竭力稳定军心,率领元军还击,可正在此时,护城河的一段已被填平。远方轰轰隆隆一阵响动,一辆大车被推了过来,车中横顶着一根巨木。巨木前段以铁皮包裹,还覆有各种遮挡,多是难燃坚固之物,防的就是守军的乱箭火攻,数十个新附军躲在下方,喊着口号,奋力推车向前,转瞬已到了城门前。

      轰得一声巨响,巨木顶到了南边的城门之上,地动山摇,整个益都城似乎都晃了一下。

      “他们守不住了,已是强弩之末了。”

      远离战场,发号施令的朱元璋脸上有了笑意,他知道益都快破了,似乎已看到了挥师北伐,荣登大宝的自己。眼见着城上顽强不屈的元军中,有不少女人面孔,他不但想好了自己的年号,甚至还想到,一旦登基,便要恢复西周时就已被废除的殉葬制度。

      活着的女人太可怕,生完孩子后,还是死了的好。

      但不久,他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眼中先是疑惑,然后变成了愤怒。益都的西门大开,十三勇女,在赵敏的带领下,不着甲胄,手持弯刀,带领着身后的铁枪重骑纵马冲出。那些刚才还被牢牢压制,面露疲倦的守军,在看到队伍最前方扬起的汝阳王黑鹰旗后,忽然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那呼声响彻云霄,震散了薄雾,让晨曦洒满大地。每个人的脸上都放出异样的光彩,全军气势大振,狂吼着向身边的敌人猛扑了过去。

      “跟着郡主!跟着黑鹰旗!冲啊!杀!乌来!”

      蒙古角呜呜响起,就连已经重伤倒地的元军,在听到那尖锐的冲锋号声后,也像疯了一般,不要命地向黑旗冲去,中途挡路的一切都像稻草一般,被齐刷刷地砍倒。此时,新附军士如果不能一刀结果元军的性命,那么这群找回狼王的狼,就好像不怕疼也不怕流血,对砍在自己身上的刀剑视而不见。有个女军一只胳膊都被砍断了,不但没有惨叫着倒地,反而狂叫着扑了上去,在敌人还在目瞪口呆的时候,用自己的刀子割断了他的脖子,然后回过身,再带着断臂扑向另一个敌人。这群嗜血的狼,哪怕没了兵刃,都会狂叫着扑到敌人身上,哪算用牙,都要撕下对方一片肉来。

      “撤!撤!跑!快跑!”

      新附军的将领们被不要命的元军吓了个半死,顾不上朱元璋在身后的怒吼和催促,听从本能,调转马头就向远处逃去,此时还活着的新附军卒,一看将领都跑了,也顾不得建制,丢盔弃甲,抱头鼠窜,只想离这群疯狼越远越好。漫山遍野都是逃兵,出城迎战的元军骑兵则纵马在其中砍杀,如入无人之境。

      “杀!乌来!杀!”

      赵敏依然扛着那面染血的黑鹰旗,身后跟着护卫她的勇女们。她一面用旗尖捅死了一个敌军,一面还在以蒙语和汉语喊杀,直到嗓子哑了,浑身都被血液浸透,□□的马都累得口吐白沫,瘫倒在地,她却依然挺立,高举着黑鹰旗,让它飘扬在一片血色之中,飘扬在每个勇者的心里。

      所谓兵败如山倒,败退之军犹如丧家之犬,分不清方向,只能惊慌失措地向后溃逃。他们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地逃离战场,不断回头张望,满脸凄慌,生怕被敌军追上。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一个逃走的将领就犹如被抛出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最终导致了整个军队的溃败。这时的他们,不论身份,都是被命运抛弃的孤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军队走向毁灭却无能为力。

      残军败退三十里后,好不容易摆脱虎狼追击的兵士们,脸上只剩下了恐惧和深深的悲哀,看向领袖的眼中,再也没有了信服,只剩下了失望。朱元璋并未受伤,他逃起命来比谁都快。此时一切都完了,他强打精神,走在队伍中清点人数,越点越是心惊胆战,三十万大军,自己攒了这么久的家底,被杀,被赶,大溃败之后,居然只剩下了不到三万人。

      正当他渐渐绝望时,却见得一队人马奔来,吓了残兵们一跳,纷纷站起,正要再跑时,才看清来者并非元军,而是身着各色彩衫的峨眉众女。领头的人身姿婉约,动如柳絮舞动,眼神淡然而不失锐利,照在他们身上,将所有的狼狈,绝望都尽收眼底。

      此时的周芷若,委实不知自己是该喜还是该悲,三十万新附军被赵敏打得只剩下了残兵败将。他们本是义军中的精锐,其中不乏来自明教和江湖各派的人士,抱着驱逐鞑虏的愿望投效于朱元璋,哪怕他归顺元廷,他们也说服自己,认为这只是朱元帅对元廷的虚与委蛇。可到头来,土龙遇见金凰,还是以一场惨败收尾。

      周芷若看着重伤的残军,心中哀痛不已。赵敏,这个被她放走,几番都无法割舍的人,最终成为了义军的大患,成为了断绝峨眉数代梦想的人。她下得马来,与众女一起为伤兵治疗。那朱元璋见了她,却是一脸怒意,高喊着:

      “周芷若!你给我滚过来!周芷若!”

      最开始时,周芷若并没有理他,忙着为军士们疗伤,但后面被他连名带姓叫得心烦,便直起身子,昂首向他走去。朱元璋本以为她不敢过来,兀自发泄,见她真的过来了,又忍不住心生惧意,后退了几步。

      周芷若就那么旁若无人地走过一排排军士,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敢对她动手。因为昨夜那被她以一枚石子打断骨头的蓝玉,还未下葬,血肉模糊的脸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更不用提那十个顶尖好手,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就那么归了西天。没错,如果他们一起上,未必没有胜算,但谁都不愿意做那个出头鸟,牺牲品,宁可静静看着周芷若走过身边,不论朱元璋的脸有多臭,都不敢碰一下她的衣摆。

      “又打输了?”

      周芷若停下脚步,看着朱元璋,问了这么轻飘飘的一句,后者死死盯着她,握住刀柄的手暴出了几条青筋。“是你放走了她,我们才会大败!”他咬牙切齿地回了这么一句,周芷若以清冷眼神瞧着这副面孔,淡淡道:“朱元璋,没想到你竟如此不中用,三十万对二十万,都能打输。”

      “你!”朱元璋气得牙痒痒,他死死盯着周芷若绝美的脸庞,委实想不通,双凰明明已经离散,自己这只真龙怎么还是被赵敏压得死死的。本来即将溃败的益都守军,怎么一见赵敏还活着,就变成了虎狼之师,嗷嗷叫着往上冲,硬是开门迎敌,将自己杀退了三十里。

      “没错,是我放走了她。但你不也投靠了元廷?朱元璋,朱坛主,朱元帅,你到底是谁?”

      朱元璋恶狠狠地看着周芷若,握着刀柄的手,一会儿抽出一点,一会儿又还了回去。他一心只想砍死眼前的女子,无奈功夫不济,自己的小命要紧,实在不敢动手。“其实,你谁也不是。你只是看谁势大,便投靠谁,见风使舵,朝秦暮楚。你从未忠于过任何人,你心中只有你自己。”周芷若的声音中灌了内力,传到了每一个将士的耳中。他们刚刚战败,一脸的血痕污渍,士气已经衰落到了极点,看着朱元璋的眼神,也充满了不满,甚至还有憎恨。

      “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是大伙的理想。但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的是徐宋,召集江湖群豪,共抗元军的是明教。哪怕是陈友谅,也立国大汉,与元廷势不两立。而你,朱元璋,你虽是汉人,却背刺明教教主,数度投靠元廷。你这种人若是当了皇帝,与国何益?与汉何益?。”

      “你!”

      周芷若说得朱元璋满脸紫涨。他慌乱地四顾,查看周围人的反应,果然,他们看他的眼神变得十分冷漠,最后一丝忠诚也被他的反复无常,一败涂地给耗尽了。

      “所以,恕不奉陪了。我们要回峨眉去,蜀王明玉珍比你更值得跟随。至少,人家没有投靠过元廷,更没有输给过蒙古人。”周芷若轻蔑地结了尾,将朱元璋的面具撕得粉碎。而后者却依然说不出任何话来反驳她,只将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他是那么惜命的一个人,哪怕周芷若已转身离去,他也不敢对她的背后下手。

      然而除了峨眉的人以外,不少残军也跟着周芷若去了。他们离开前,只瞧了朱元璋一眼,便再也没有回头。“常遇春呢?有人看到常遇春吗?”周芷若骑在马上,询问着跟随她的众人。“周掌门,常将军不在这里,末将看到他好像被元军擒获了!”一个头上缠着烂布,满脸血污的人答道。周芷若听后倒是心中一宽,这常遇春是难得的勇将,又是她们两个初见时的媒人,赵敏定不会杀他。

      “各位是想随我回四川吗?”

      “是!我等愿跟随周掌门,一起去投陇蜀王!”

      此时各地的义军都被特穆尔家的两兄妹歼灭,只剩下了立国大夏,雄踞四川的明玉珍,代表着汉人最后的希望。周芷若长叹一声,回头望着远处落下的残阳,想起方才战场上那个扛着黑鹰旗,不屈不挠的身影,眼眶渐渐湿润,泪水从眼角悄然滑落。

      “回峨眉?终有一天,我会回峨眉的,带着十万铁骑。”

      此时周芷若的耳边响起了赵敏的话。尽管万般不愿,抵死挣扎,天命还是将她们推到了战场的两端,推到了你死我活的绝境。

      既然注定要有一战,那就都不要手下留情,杀个酣畅淋漓吧!

      周芷若想到此处,咬紧了下唇,调转马头,带着峨眉众女和那些残军,向四川而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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