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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无感 ...

  •   六月初的某夜,男人一如往常出了趟门,并在二更前赶回马厩。他的脚步向来很轻,临近马厩三尺距离,才隐隐透入声响。花红枕在洞口,闻声侧开,给男人让路。很快,男人的脚出现在洞外,站停下来。
      “丫头?”男人蹲下,洞口微光被他遮住。他垂下脑袋凑到洞前,冲着马厩里打了个响舌,整张脸颠倒着,笑容也歪歪斜斜的,“拿上你的剑,跟我来。”
      花红怔了一下,抓起短剑,挪到洞口。她忽又按住胸口的肚兜,犹豫着低下了头,“……我没衣服。”
      “夜里无人,谁会看你?”男人戏谑,“赶紧出来。”
      接连三个月,花红都像一只鼹鼠蜷缩在阴暗似地洞的马厩,冷不丁曝晒在月光下,竟有种骤见天日的不适感。她伸手挡在眼前,等适应后,放眼望去,发觉漆黑的夜里竟是从未想过的通透与亮堂!
      冷白的月光,冲撞着马场里的暖黄烟火,最后不可思议将天地铺匀了。抬头,星辰深入天穹,清晰可数。低头,远到马场围林外那片池塘,也能隐隐眺见涟漪。
      少女觉得天地还是漆黑,却又只是漆黑罢了。
      「山月和火把……是这么亮的?」花红错愕地扫视着马场里的一切,跟着男人一路走到围着一圈火把的教场边。
      想到那匹风一般的白马,每夜就在这片教场上奔跑,她定住目光,试图从火把与火把的所有缝隙间,抠出那一抹白色的疾驰的身影。
      搜过一阵,却不见白马踪迹,花红显得有些沮丧,「看来它已经离开这里,去到更宽阔的地方了。」
      花红与教场擦肩而过,被男人领入教场后一片联排的刷着红色生漆的木棚子前。男人停在边角处一间棚子门口,掏出一小段细铁丝,将门上铁锁捅开,又拉出门的一条缝。
      一丝幽暗如睁开了眼,静默地盯住少女。
      “你去取个东西。”男人站在门前。
      “取什么?”花红问道。
      “进去就知道了。”
      花红迈入棚内,巨大的黑暗瞬间将她包裹。她刚要回头看向男人,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关上了,紧接着咔哒一声,门上了锁。四周骤然暗下,恍惚间,给她一种错觉,似三个月前初次面对马厩里的夜。
      “干嘛锁门?”花红紧张。
      “嘘!”头顶投下一个熟悉的噤声。
      花红顺着声音抬头。男人已悄无声息爬上棚顶,木制的横梁被他踩着,发出老鼠爬过的吱呀细响,“小声点,别把它吵醒了。”
      花红扫视昏暗的棚子,突然看定某个角落。
      角落里窝着一匹马的模糊身影。那匹马静静趴坐在稻草上,垂着脑袋,乍看一眼,似乎已经睡去。它压低的身形像一片起伏的山脉,少女微微抬头,才能看见山的脊背。脊背上沟壑与峰峦交相隐映,显然是一匹高大又健壮的马。
      仔细看去,马的眼睑半开半合,仿佛将要睡去的刹那被什么扼住了灵魂。一双眸子似棚里那般漆黑而无光,呆呆望着花红,又似什么也望不见。若不是鼻孔里喷着热气,便和一匹骤然猝死的马也没什么区别了。
      “这片马厩是后建的,遮光蔽声比从前那间好得多。不过并未彻底封死,顶上只铺了稻草,好叫马儿透气。”男人站定,顶上忽就没了吱呀声。
      “你要我做什么?”花红沉住气。
      “知不知道,马是很敏感的畜牲?”男人压低声音,“一旦被人惊吓,就会发疯一样乱踢乱踏,尤其在封闭地方,很容易出人命。”他声音严肃,“退一步说,你若拖到马场的人赶来,此间场主早就对杀马贼恨得牙痒,见你携着利刃,即便马没有被你伤到,怕是也要将你填进马坑里陪葬了。”
      花红心里咯噔一下,声音发颤,“你要我豁出性命,去杀这匹随时惊醒的马?”
      “钥匙就在马胃里。门缝,够你一只手伸出。”男人提醒,“记得早点回来,挨到天亮,马场里又该有人跑马了。”
      吱呀一声,男人跃下棚顶,脚步声很快消散。
      花红稳住心神。漆黑一片的棚里,她握着短剑,缓缓靠近那抹高大的身影。似有风吹过,马的睫毛轻颤一下。
      一夜过去,寂静无声。

      教场边茂密的香樟围林里,男人整宿靠坐在一棵阴凉的老樟树下,用拇指一颗一颗碾碎树上落下的樟籽,以此打发时间。就这么一直等到天边泛白。
      他身后便是那排马厩,此时他懒懒回头,见马厩边角那间棚子的门依旧锁着,「天都亮了,还没动手?」
      男人叹出口气,「亏得在草料里下了药。这个时候,马怕是早醒了。」
      他从一地樟籽里起身,重新回到棚子前,掏出铁丝捅开门锁。木门被拉开的刹那,他愣了一下。少女浑身是血跪在门前,背对漆黑的棚内,一脸惨白失着神。
      少女身上的血已经发暗,身侧落着一摊呕吐物,已经半干,整个人干呕似的抽搐着。
      男人见到这副惨状,撩起少女两条颓软的胳膊,上下扫过一眼后,松了口气。他又看向她身后的角落。那匹高大的马已经倒在血泊中,像是一座山的崩塌,沉入了血海。
      他越过呆滞的少女,走到马尸前,蹲在血泊外,低头拨弄马脖子。他顺着马半僵的颈椎抚下去,终于在喉头触到了一点细小的伤口。再往下看,马腹已经被利落地剖开了。
      男人在干净的稻草上擦了擦手,满意地勾住嘴角。他回到少女近前,见少女右手掌心摊在身侧,短剑跌在一旁,左手掌心握着拳,无力地垂在另一侧松软的稻草上。
      “这不是拿到了吗?”男人从少女的拳头里抠出一把钥匙,“为什么不回来?”他见少女不说话,又轻身蹲到她面前,凑近她的脸,“问你话呢?”
      她的鼻子抽动了一下,喃喃自语,“好香啊……是白梅的香味。”话音刚落,她的脑门已经倒下,脱力般抵在了男人的胸口——
      “马厩里……好臭……好黑……”
      “血……好腥……好粘……”
      “夜……好长……好长……好长……”
      男人静默,听着少女呓语。少女全身发抖,身体的颤动从她的额头清晰地传到男人的胸腔,“我想,等到天亮……看清它长什么样。”
      “你的身心还没死透呢。”男人松了口气,竟是自己也未察觉的。他扶住少女,“天已经亮了,你回头看吧。”只见门外晨光逐渐浓郁。
      “不了!”少女将头扭开,“夜里瞧它,发着黑,应该是匹枣马。”她又抬头,盯住男人眼睛,似在讨要一个肯定,“就是一匹枣马,对不对?”
      “是匹白色的马。”男人冷声,“你听过的,就是夜里奔跑的那匹白马。”
      男人抓紧少女的肩,强行掰过她身体。少女挣扎,撇开目光,他便捏住她的下颌,将她视线对到死马身前。她又合上眼睛,却又被他撑开眼睑。
      “看清楚了!”男人沉声,“这到底是什么颜色的马!”
      一具雪白油亮、粘着血污的马的尸体,兀的灌进了少女的眼眸——
      像一座环着赤潮的雪山,寂静地耸立着。当携满种子的红色潮水,融化了山间的雪,这里将出现数不尽的生命。而在荒山变得充满生机时,雪山,也就死了。
      少女逐渐松弛下来,男人随之松开了手。
      她忽然变得平静,“我数过那沓马皮,整整六十张。那些马都是你杀的,为什么……就为练成这杀人技?”
      男人笑了,“我没想错。你不迟钝,也不糊涂。只是喜欢自欺欺人。”
      花红看向男人的面孔。男人背对棚外的晨光,像一块黑布挡在她眼前。她突然拨开男人,拾起短剑,撑起发麻的双腿,踉跄着跑进不远处的围林。
      林中落满漆黑的樟籽,似一片黑色的海。
      花红徘徊林间,整个人如虚浮在海面,似一缕离开躯壳的幽魂。她脚下不断发出轻微的爆裂,却撼不动脸上一丝表情,仿佛踩碎这些果实的,只是又一具失魂的躯壳。
      少女隐约感到,有什么从自己身上割裂了,而这剩下的到底是什么,无从知晓。
      恍惚间,花红踩到一点柔软的东西。这份触感,将割裂的她又瞬间合上。她兀地站停,低头,退开一步。踩碎的樟籽清晰地显出了她的脚印。
      脚印中躺着一只蝉,一只被踩碎的漆黑的蝉。
      一阵凉意袭来,是林中起了风。
      风,无声无踪地掠过,整片林子簌簌乱了一阵,随之黑雨般的樟籽落下。花红嗅到一丝白梅香气,猛然回身。一股寒意瞬间爬上她脊背——男人跟在她身后,她浑然不知。
      随之瞥见,初夏的林中,竟落满了蝉!
      花红想起那个骤然失去蛙鸣的夜晚,潜在心中的恐惧忽就化出具体的形貌,张牙舞爪地扑出了黑色的海面。
      “该回去了。”男人轻声。
      花红拔腿就跑,直到跑出围林,才敢回身看去。
      男人并未追来,他像是随着退潮潜回深海的海兽,消失在了黑压压的海面之下。
      围林外是一片低矮的砖房,几个驯师打扮的青年男子拎着马鞭从房门里走出,又向着联排马厩的方向走去。
      花红慌忙蹲进草垛,窥着驯师们鱼贯而出。等到门前没了动静,她又窜入房中,翻出一套合身衣物将就着穿上,逃也似的离开了马场。
      马场外只有一条绕着山根的路。花红顺着路走,渴了便喝山涧里的水,饿了便嚼野草,走到太阳攀上穹顶又退落下来,眼看天色就要暗了,正想着找片能蔽身的草丛过夜,谁知一个急拐过后,眼前一片竟不再陌生。
      花红心中咯噔,「这不是村子后背那片荒地吗?」
      她后知后觉回过头,望着身后已经变作熟悉形貌的那片山,「马场居然就在桑山另一侧!」想到天赐就在村里,她捏紧短剑,踩着荒地走进了李家村。
      顺着山脚走到曾经的家。水田边的那间农舍已经不见痕迹,似乎被人推倒后又挖去了地基,空出的土地翻作了半亩水田,与原先的一亩接连起来,也种上了野稻。
      野稻已经泛黄,稻穗沉甸甸压在清浅的水面上。若不是挨着田边的山脚焚毁了一片,如今光秃秃的,谁能想到这片撑起盎然生机的稻杆之下,曾经躺倒着一个家呢?
      花红望着即将收成的野稻,心里空荡荡的,「再过一个月,就可以收割了……」
      一只手突然伸出,将花红压倒在杂长的野草丛里。
      花红慌忙用短剑抵住那人喉头,等她看清是谁,不禁出声,“……阿桃?”
      阿桃顾不得闪着冷光的利刃,连忙捂住花红的嘴,紧张地看了眼草丛外边。花红顺着阿桃目光望去,是两个村夫提着锄头走过。他们有说有笑,很快踩上那一亩半的田埂。
      其中一个农夫心有余悸,“走到这里,脚下还是会发慌哩!也不知村里少供了什么神佛祖宗,养出这么一个地狱里逃出的火罗刹……”
      另外一个农夫不忿,“恶鬼投胎也没她这般歹毒,竟一把火烧死自己爹娘!可怜天赐那后生了……”
      俩人走过这条田埂后,便又说笑起来。
      阿桃见俩人走远,松开手心,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又回来了?你也看见了,村里已经容不下你。快走吧,别再回来!”说罢,急切地撑起身子,似要离开草丛。
      花红一把拉住阿桃,“天赐在哪里?”
      “天赐已经躲到镇上去了!”阿桃一边赶话,一边不安地四下张望,“你也赶紧逃吧!逃得远远的,哪怕去到他乡做个浪客,也好过被兜进猪笼,沉了河啊!”
      “为什么帮我?”花红问道。
      阿桃抿唇,顿了片刻,眼眶里兀地溢出一圈泪水,又慌忙咧开嘴,扯起一个笑容。她伸出双手,覆住花红握着剑柄的手。那副滑稽的表情,既像是怜悯,又像是自哀。
      阿桃双手颤抖,“离村那年,我也曾想一把火烧了家啊……”
      花红终于松开剑柄。
      阿桃的神情变得更加温柔,她伸手抚上花红的脸颊,细细摩挲。少女曾经干瘪的脸颊,不知不觉已经饱满起来,虽还是蜡黄皮肤,浮着一层苍白,看上去却也干净不少,如今俩人面对面瞧着,竟有八九分相似,恍惚间,不知谁照了镜子,谁又是镜像。
      “这三个月,也不知你躲哪去了。如今瞧着,倒比在家养的好呢……”阿桃像是看到过去的自己,幽幽叹道,“你本该是这个样子。”
      “阿桃!你这娘们死哪去了!”草丛外响起一个粗鲁又急躁的男子声音。
      “在呢!”阿桃从身旁拾起什么,如一只被撵的兔子般窜出草丛,“这就来了!”
      等到脚步声稍远,花红坐起身来。直到此刻她才看全阿桃如今的样貌。这个妙龄女子跟在一个仿佛单峰骆驼般驼着背的老农身后,手里拎着锄头,一手撑着后腰。她向后仰着腰身,以一个不太自然的姿势行走着,衬得隆起的小腹就像是那个老农肩背上翻转过来的那个驼峰。
      老农骂骂咧咧一路远去,直到身后阿桃的背影也消失在错综复杂的乡间小路,花红这才窜出草丛。
      想来村里人已经报了案,河关自然是过不去的,她便走向一处野滩。
      花红来到滩边时,天色已经暗下。微弱的日光连天空都无法铺匀,更别说打亮宽广的河面。她望着幽深的河水,望向天水相接、糊成一片的那条线,第一次觉得大河是如此无边无际,隐在线上的那座小镇也遥不可及。
      拖着偷来的草鞋,花红深吸口气,走进河水之中。
      也不知游了多久,只知天色越来越暗,最后连那模糊的线也看不见了。太阳彻底沉进河水,整个世界陷入昏暗。
      花红强撑口气,机械地滑动四肢,她已经分不清自己的脑袋是否还在水面上,仿佛整个人都潜在浑浊的河水中。直到山月彻底亮起,眼前消失的线缓缓清晰,小镇的轮廓随之在线上拉出一角起伏,她才觉得被人慢慢提出水面,不由得缓过口气。
      却在这时,她回头看了一眼。
      桑山依旧如夜幕下缺失的一角,似有人放了把火,任大火焚烧夜幕,烧出了一个坑坑洼洼的洞。
      花红收回目光,那如幕布般的夜色后袒露着什么,她已疲于去看,只觉得身后的世界破败得无从缝补,不堪入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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