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失败的》嘉言Lori

8、第八章

　　元旦到春节中间有一个多月，但这段时间像一个真空，好像既是开头也是结尾，每个人都心思浮动，想的都不是工作，而是买票、回家、旅游、聚会、过年过节。

　　李暮也在里面划水，稿子写得拖拖拉拉，一天都凑不出一千字。还好，年底全公司都在摸鱼，稿件质量明显下降，阅读量也减少了，但好像老板、主编也没太在意。可能领导们自己都没调动起来，知道员工也就更难调动起来了，干脆躺平等春节后再给大家上发条。

　　李暮除了偶尔去开开会，别的时间基本都在家里憋稿子。虽然进度慢，但姿态一直是足的——她经常早上起床就坐在书桌前对着电脑。只不过更多的，她是在发呆或者吃零食，而不是在写稿。她手头有两个长线的稿子，都不用急着交。华一知道年前读者也都忙，不一定能分出时间精力看大稿，所以年前排的都是一些轻松愉快的稿子，李暮和其他记者手里的长线大稿，都准备在年后慢慢放出来。

　　都说deadline才是最强生产力，在失去了deadline带来的紧迫感后，李暮划水划得几乎进入冬眠状态，就等着过年了。
　　南川呢，跟她相反。

　　元旦假期后，她又短暂进组远赴东北，为一个传记电影补拍了一些冰天雪地的戏。再回京已经是一月中旬。原本，按照日程表，年前她也只需要参加一两个xx之夜的活动，再配合自己主演的贺岁档电影路演几站，就能收工在家等着过年了。

　　没想到临近年关，家里两位老人却相继病倒了。

　　先是南川的母亲梁教授忽然晕倒，到医院查半天发现竟然是重度贫血，需要住院输血、治疗。虽然有阿姨照顾，但南川不放心，亲自在病房陪护。

　　梁教授刚住院两天，南川父亲杜教授又骨折了，说是爬凳子去拿书架顶层的一本书，下来的时候没站稳，跌坐在了地上。还好当时小盐已经放假在家，虽然看到爷爷摔倒在地上站不起来吓得直哭，但在爷爷的指挥下，给妈妈打了个电话。

　　南川接到电话手脚冰凉，把梁教授交给阿姨照顾，先叫了救护车去家里，再开车往回赶，路上还给罗斐然打了个电话，让她去家里把小盐带回家照顾几天。平时她身边总有一两个助理，临时照顾小盐这种事多能帮上忙，但好巧不巧，她以为这几天没有工作安排，就是在家躺着，便给助理们放了个假。所以当时身边真是一个能用的人都没有。

　　所幸还有罗斐然。她生活中的密友、工作上靠得住的经纪人，以及，小盐的干妈。

　　安顿好小盐，她才安心去处理父亲的伤情。老人送到医院先拍了片子，确认是骨折，当天就安排了手术。

　　南川四处张罗，脚下生风。还好冬天穿得多，她又戴着口罩，并没有被认出来。从梁教授晕倒开始，她就犹豫着要不要去私立医院，但作为一个在D大出生、长大、读书的人，她更加信赖D大的附属医院。但代价就是，挂号、交费、取药这些事，都得排队，没什么捷径可走。之前阿姨帮她分担了很多，尤其是人多的场合，尽量不让她露面。但现在父亲也住院了，不能全倚着阿姨，很多事得自己去干。

　　等跑前跑后跑上跑下把一切手续都办好，术前医生让签字时，她才发现自己拿着笔的手抖得停不下来。

　　相似的画面像子弹一样忽然冲到眼前，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年轻的男医生也看出了她的异常，问是不是没吃饭低血糖。她摇了摇头。医生又宽慰说不用担心，不是很严重，甚至顺利的话两天后就能下床了。他拿笔指着片子上骨头明显有裂痕的地方，说真的是小问题，“请相信我们的医术”。南川听了，挤出一个笑，最后稳了稳，勉强签了名字，像个鬼画符。

　　从那天开始，南川在医院整整陪护了10天。还好，杜教授手术第二天她的堂弟杜意就放寒假了，他主动去医院承担了一些陪护工作，让南川在两边病房跑动之余，还去参加了两场网络平台的晚会。她拿了两座不知道是最佳突破奖还是最受欢迎奖还是什么的奖杯，随手丢给了休假回来的沐沐，让她找机会放公司去。

　　大年二十五和二十七，两位老人相继出院，小盐也被接回了家，南川紧绷着的弦才终于松了下来。家里有阿姨和杜意照顾，她放心地去跑了三四个城市的路演，一直到年三十上午才回到家。

　　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蒙头大睡。她睡眠不好，极认床。这大半个月她只在家里睡了两晚，其他时间不是在医院就是在外面的酒店，连轴转加上缺觉，到家的时候整个人身体上和精神上都已经累到极点。

　　原本，按照杜家的习惯，年三十的午饭也是极重要的，但为了让南川睡个好觉，大家默契地没叫醒她。等她睡眼惺忪地醒来，发现已经下午四点了。

　　天气并不好，昏昏沉沉的，四点已经快天黑了。而屋里更黑，只能看到灯、衣橱、桌椅的轮廓。南川缩在床上，一动不动，还懵着。好久没有睡得这么酣畅淋漓了，她甚至都没有做梦，只是隐约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好像在游走，但醒来之后没法想起更多。

　　看了看时间，该起床了。她隐隐约约能听到楼下大家忙碌的声音，知道大概母亲和阿姨在忙年夜饭，而父亲和杜意在写春联、贴春联。

　　往年，他们会给阿姨放假，让她回去和家人团聚，今年阿姨主动提出留下来。她虽然过意不去，却也没有拒绝——两位老人身体都不行，自己又忙，没了阿姨，连日子都过不下去。

　　往年，年夜饭的任务都是父亲承担的，他做老家的饭菜特别拿手，每一样都足以和饭店媲美。但今年他刚刚做完手术的腿不足以支撑他长时间站立劳动，只能去写写春联。

　　往年——也不是每一年，只是前面有那么几年，他们这个小家里还有一个人。她虽然加入的时间不长，可是却是每个人的支柱。她那么强大，睿智、美丽、顽强，好像有无穷的精神力量。

　　往年——在小盐到来前那一两年，她们就是家里的孩子，享受着宠溺与爱，仿佛那属于家的暖意能永远延续下去，包裹着她们，帮她们抵抗外部的寒意。

　　可是如今，好多事情都改变了。

　　她走了。父母老了。小盐长大了。

　　她自己呢，常常恍惚，继而觉得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平时都用忙碌掩盖掉了，可是现在，这一年的最后一个下午，在这偶尔得来的几乎是完全的寂静之中，她再一次想起了她，就连平时被死死封住的回忆也铺天盖地地涌过来。

　　眼泪也涌过来，像开了闸的水龙头，从两个眼角往头发里、枕头上流去。

　　她吸着鼻子，啜泣，然后失声痛哭。

　　“妈妈，你在哭吗？”

　　一个小脑袋从被子里钻出来，凑到她旁边问到。

　　南川吓了一跳，眼泪也像是水龙头找到了开关一般，瞬间就止住了。

　　她愣住半秒，赶紧撑着坐起来，从床头抽了张纸，趁着屋里昏暗，擦了擦眼睛。然后才挤出笑，摸了摸小脑袋，一把把她搂过来，说：“你怎么在这儿？”

　　“我想陪你睡觉……可是奶奶说你很累，让我不要吵醒你。我就跟她保证说，肯定不会吵醒妈妈。然后就躲进被子里，离得远远的，也美美地睡了一觉。”

　　南川听了鼻子一酸：“傻瓜！被子里闷不闷？”

　　小盐摇摇头，奶声奶气地说：“我把头偷偷露在外面了，可是你刚刚都没有发现我！”

　　“对不起。”南川认真道歉，“屋里太黑了，我没看到。你忘啦，妈妈是近视眼。”

　　“妈妈，我不怪你。”小盐说着仰头看她，“可是你刚刚为什么哭了？哭得好伤心，我都想哭了。呜呜呜。”

　　说着竟真的哭起来。

　　南川一下有点慌，赶紧哄她：“乖，小盐乖，不哭不哭。妈妈刚刚是想妈妈了。你想不想？”

　　她还在世的时候，小盐会从声调上区分两个妈妈。南川是妈妈（ma），而她是妈妈（mā）。有时候小朋友喊得区别也没那么明显，但她们自己却总能分辨得出来叫的是谁。

　　“嗯。”小脑袋在她怀里认真点了点，“每天都想。”

　　“妈妈也跟你一样，每天都想。”南川把那小小的柔软的小身体抱得更紧了一些，“那等过两天，我们去看她好不好？”

　　“好！”小盐点点头，“妈妈，我想把上次画的画带给她看。我画的向日葵。妈妈最喜欢向日葵了。”

　　“好呀，那我也要带一样东西给她看。你说，我带什么好？”

　　小朋友认真地思考起来，想了一会儿，忽然抬头说：“妈妈，带你超人的照片怎么样？”

　　“超人？”南川回想着，自己什么时候扮过超人。

　　“就是那张，奶奶给我看的，你咻的一下好像要飞起来的那个。”

　　南川似乎明白了，拿出手机，翻找出《S》封面的照片，拿给小盐看，问：“这个吗？”

　　“就是这个！”说着小手戳在屏幕上。

　　南川不解：“为什么想让妈妈带这张呀？”

　　“因为妈妈在这里能飞！”小盐紧紧抱住南川，“你不是说妈妈去另一个世界了吗？可是如果你能飞，是不是就能去找她了？”

　　南川闻言鼻子一酸，眼泪又上来了。她赶紧忍回去，亲了一口小脑袋，说：“好~那就带这张。”

　　看了看手机，四点半了，室内已经黑得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她轻轻拍了拍小盐的胳膊：“走，我们起床吧，去看看他们在干什么。”

　　两人收拾了一下，往楼下走去，才发现灯光下正在挥毫写字的不是杜教授，而是罗斐然。

　　“你怎么来了？”南川正准备让小盐叫人，小机灵鬼却先她一步跑向罗斐然，嘴里大声喊着“干妈”。

　　“我怎么就不能来？我来给叔叔阿姨还有小盐乖乖送些饺子，”罗斐然小心搁下毛笔，弯腰抱起小盐，刮了一下小鼻子，亲昵地问，“有没有想干妈？”

　　“嗯。有！”小盐回答得很认真。

　　南川不理会送饺子名单不包含自己的“明示”，走过去看了看罗斐然写的春联，赞道：“你这字真不错啊，不愧是童子功。”

　　“可不是，当年书法课上，我得到的表扬可比你多。”

　　“呵，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嘿嘿。”罗斐然一歪头，朝南川身后说，“梁阿姨，您看看您闺女，心眼多小！”

　　南川这才发现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自己身后，转过去轻轻抱了下她。

　　梁教授拍拍女儿的背，松开，笑着对罗斐然说：“你别跟她计较。”

　　“怎么，罗姐还想联合我妈来对付我？”南川走过去，稍微伸了下手，小盐就扑到她怀里来了。

　　“哪儿敢啊大明星。”她拿起毛笔接着写起来。

　　“一帆风顺吉星到，万事如意福临门。”南川念完她刚写的对联，点评道，“俗。真俗。”

　　“你不俗，不俗你写一个？”罗斐然把毛笔递向她。

　　南川不接，仍旧抱着小盐，说：“我又不傻，才不自取其辱。”

　　“知道就好！”罗斐然得意地准备写下一副对联，“那你说个不俗的，我来写。”

　　南川假装思考，其实脑子里一副对联句子都没有。一抬眼正好看到杜意扶着杜教授进来，她腾出一只抱娃的手招呼杜意：“杜意，你来念个对联，让罗姐写。”

　　杜意高高大大，把老人扶到沙发上，才踱步过来，不好意思地说：“我也不知道什么对联啊？”

　　罗斐然侧身看他一眼，说：“弟弟，你往这儿一站吧……我这光都没了……”

　　杜意“哦哦哦”，不好意思地连退三步，站得远远的。南川走过去，低声说：“你上网找一个就行。”马上想到什么，又凑过去补充：“找个不那么俗的！”

　　杜意从小就机灵，马上掏出手机，手指划动了几下，马上就说：“罗姐，你看这个怎样：冬去山川齐秀丽，春来桃里共芬芳。”

　　罗斐然没有争论这个对联怎么样，低头就写，写完才说：“一般般，还行，一听就知道是网上搜来的。”

　　她看了眼墙上的钟，擦擦手，说：“哎呀，耽误太久了，我得回家了。再不回那位要找过来了。”

　　说着拿起桌上写的第一副“俗气”的对联，看着墨汁已干，小心地卷起来。

　　梁教授走过来，拉住她的手，说：“今天年三十我就不留你了，改天来吃饭。你爸妈旅游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了代我问好。”

　　“好嘞，他们得十五往后才回来呢，到时候我让他们来找你们说说话。我走啦，叔叔阿姨新年快乐。大家过年开心！”罗斐然挥手告别，往门口走去。

　　南川放下小盐，跟着到了院子里，想送送她。

　　罗斐然本来已经坐进车，忽然又想起什么，摇下车窗，问南川：“你明天晚上有空吗？”

　　南川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迟疑着说：“有……空？”

　　“那明晚来我家不？我弄了个party，打算几个留京的朋友聚一聚。”

　　南川觉得有点冷，索性钻进了车里，问：“你老公呢？他不是最怕吵的人么？”

　　“他明天下午的飞机回老家看望他妈妈，我就不一起去了。正好在家里happy一下。婚后这大半年真的憋死我了，我不管，他一走，我就要开始party。”罗斐然看看南川，说，“你没事就来呗，喝喝酒，放松放松。”

　　“都有谁啊？”南川还在迟疑。

　　“好几个你都认识，《S》的华一华主编，还有路希溪，钢琴家，刚拿大奖的。再就是老秦和他的一个朋友。没了。怎么样？来吗？对了，李游也说要来，但还没定。”

　　“我明天再看吧，人太多我就不去了。”

　　“多啥啊，不多！来吧来吧，你别把自己整得跟个工作狂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帮公司剥削你呢，其实都是你在剥削我！”

　　“行行行，我去还不行吗！好不容易有空陪陪小盐，还要被你占用一晚上。”

　　“你把小盐带来，伪装成我的侄女怎么样？”转念一想，自己先否定了，“不行不行，太冒险了。”

　　看南川沉默着，她拍了一下：“嗐，你这么严肃干嘛，我开玩笑呢！”

　　“我只是在想，”南川声音沉沉的，眼睛看向正前方，“现在这样也不是个办法，总有被发现的一天，毕竟现在人人都有相机，人人都有社交媒体账号。我爸妈年纪也大了，家长会什么的总不能一直让他们去。她已经失掉了一份爱，我却不能给足剩下的那一份。而且这种缺憾是没法弥补的……”

　　“……”罗斐然虽然知道总有一天她们会聊起这个话题，却没想到是这个年三十，在她的车里。

　　“没事，你先回去吧，好好过个年，后面咱们再讨论这个问题。”

　　“嗯……年后……那明晚你来吗？”

　　“去呗，反正盐最近睡得早，我等她睡了再去。”

　　“老郑好像回老家了，初二才回来，明天我让助理来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开车去就行。别忘了我也是老司机的。”南川说完，笑完打开车门出去了，然后站在那儿挥手，“走吧，路上小心。”

　　“走了，明晚见。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