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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十多年前父母坚持把房子搬到这里来,一个高台上,视野很开阔,马路从房前经过。房左边接着隔壁村的寨子,右边是本村,房子夹在两村之间,但都又不紧挨着哪户,十分安静舒服。几年前,老杨一家也搬在了附近的一个背湾里,我们两家正式成为邻居,方圆半里,并无他人。

      已经连续十来天了,我再次半夜醒来。被窝外来势汹汹的冷空气把我压得不敢动弹,但身体里传来的阵阵尿意又催促着我起身。厕所在院子外面,在这种天气,厕所与我就是隔了一条西天取经路。

      这是个格外寒冷和让人难以意料的冬天,寨子里的哀乐放了十来天了,几乎没停过。等半夜哀乐停了,狗又开始闹腾了,整宿整宿地哀嚎狂吠。清静了十多年,我最怕的就是吵闹,这成了我失眠半个月的重要原因。

      一大早,母亲要出门,就念叨着让我起床接水。去年大旱,几个寨子都缺水,哪怕是这个冬天的雨雪一场接着一场,也无法唤醒这沉睡的水源,还是到处缺水。寨子里少数民族杂居,各种情况复杂。我家吃的这水,管水的是个老头,每天早上定时去水池那里开水关水。得亏有这老头,不然我家真得没水吃。

      我家处在两村交界,地理位置高,吃水就是两头都挨不着,在西村的地盘上却是东村的户口。在用水这个问题上就真的是三不管,西村管不着,东村不想管,自己管不了。

      下午母亲回来,就念叨着说老头不想管水了。每户每年180块的管理费,也就13户人家,365天开水放水,老头说他累了,不想管了。母亲说他要是想多要点钱都行。因为在这种少数民族杂居的地方,我们这种掺杂其中的外姓人就没有多少话语权,要是没人管,我家就真可能没水吃了。吃水困难,一直是母亲的心头大患。

      这早,母亲没催我起床接水,因为今天上午的水就没停过。等到晚上,对面寨子里突然响起了鞭炮声。这通常意味着有人家里有大事发生,或喜或悲,往往是悲起一家。

      管水的老头突然死了,我也是后面才知道的。母亲说,老头是突然死的,正端着碗吃饭,突然一下吐了口血,人就死了。

      接下来这几天我都不用早起往缸里接水,老头死了,就没人关水闸了。正值年关,母亲忧心忡忡,把家里的锅碗瓢盆全接满了水。要过年了,打扫卫生要用水,洗肉洗菜要用水,喂猪要用水。老头一走,我家的水就彻底没保障了。

      在我们这儿,年前一定要去趟热热闹闹的集市置办年货,在车上,听大家说起了老头去世的事儿。

      母亲依旧在惋惜这个管水的正直老头,“听说是吃饭的时候突然吐了口血,人很快就死了。”

      “怕啥子哦,一大摊血,跟杀猪一样,一地上都是。”老头本家的一个侄儿说道,他要去集市,给老头的丧事置办东西。

      “白天都还好好的,还在路上看到他,说是要去找老武买苞谷种。”另一个人说道。

      老头家在山脚,山上还有一个寨子,住着他的本家侄儿。今天山上寨子的有个人来我家里拿东西,母亲问起了老头的事儿,结果又知道了一件不幸事——老头本家的一个侄儿也死了。去年那家死了大儿媳妇,今年死了二儿子,两个寨子的人只好分着人去两头帮忙。

      还是年前,家里停水,母亲到邻居老杨家接水。却又听闻了一件令她忧思的事情。邻居老杨家的水也要没了。

      “人家不给吃了。”老杨说道。听闻是这样的,吃这个水源的人,有一家好像是骂了水源地的这家,人家就都不给吃了。商量来商量去,没个结果。老杨媳妇是个理事儿的人,来我家找到母亲,想让母亲一起去拜访下水源家,两人提着东西去,败兴而归,具体说了什么我不清楚,反正是没成,水可以接着吃一段时间,但是以后让不让吃,就另说。

      腊月二十八,大伯家要搬新家,按照习俗,要举行进火仪式。其实也就是请亲戚好友吃顿饭,大家在那儿玩上大半晚上,暖暖房。吃完晚饭,离晚上12点的进火仪式还有好一会儿。

      大伯一家还有几家邻里,由岁数最大的奶奶带头,买了一堆东西就去了。我们在大伯家打了一晚上的牌,喝了一晚上的可乐。

      他们回来时我听说,还是说不明白。奶奶同大家说,那家的意思是,过年这段时间水可以继续吃着,但是以后不行,因为给他们吃就意味着那家也能吃。大家都想着说,这家估计是吃不成的了。

      伯娘的哥哥就是隔壁寨子的,我叫他老舅,提起水他也有很多话要说。去年邻村的养鸡场开始运营后,山脚半个寨子的水都要重新找水源。鸡场那里曾经有丰富的地下水和地表水,等修起鸡场,光打井就打了百米深,加之污染,那里的水是彻底不能用了。

      但是好在,村支书带着村民上山到处找水,几个驻村干部还拉来了资助,村民修水池可以给补贴钱。笼笼统统下来,大家的水到底是续上了。

      “不像你们村,我们村闹归闹,但是有事情还是团结,当官的那个虽然脾气臭点,但是人家还是做了不少事情的。”老舅说道,“只有你们村,个个要吃人,从姓邹的那个上台,没有哪个不吃人。现在的这个,哎呀,那个样子就是张起张屁股嘴要吃人。”(吃人:方言,拿好处的意思)最让人羡慕的是,他们村修了一个很大很漂亮的活动广场,啥都能干,农闲的时候大家都喜欢在那儿打球跳舞闲聊天。我们村,同样是修广场,结果选址选到坟山旁,都开工几个月了又给叫停。

      春节刚过没几天,大伯和上坝的几家人商量着,又去了谷关组的老王家里,想讲下他家地里的水源。浩浩荡荡的队伍和诚意让老王同意了。

      老杨媳妇来我家说起了前几日大伯他们讲水的事,“说下来光工费(修水池、埋管道)就要五万,还要给讲水那家把水接一股到他家去。”

      “那种工费可少不了。但有水吃就算好的了。”母亲感慨道。

      又过几日,老杨媳妇又爆出来个重要消息,“他们的水又吃不成了,那个组的人都闹起来了,说谁都不给,要给后代留点后路(留点水源)。”

      “我估计都是有人做麦子(方言:故意挑事儿),不然怎么会个个都起来跳。”老杨媳妇猜测道。

      震惊之余就是焦心,上坝和下坝的水全部来自谷关组,这下谷关组的人卡着水脖子,可要了上坝大伯他们这十来家人的命了。

      老杨媳妇很急切地说道:“我们要赶紧把吴家的那股水讲好,不然等那几家(指大伯他们)去讲我们就得不到了。”

      老杨媳妇接着说道:“我们去找他讲好,看下能多少钱买断这个水源。”

      母亲说:“买断都估计是买不断的,就看他一年要好大点钱。”

      吴家那个水源,我家曾经吃过,但是由于落差不够,水不能直接到家里,应了一段时间急后,就没吃了,后面吃的一直是隔壁寨子的水。韩家媳妇说的水就是大吴地里的水源,那里曾经是老吴的地,大吴成家后老吴就把地分给了大吴。老吴和他媳妇是我母亲娘家的亲戚长辈,但尴尬的是,老吴和儿子大吴关系一直不好,几十年就像是仇人一样。因为我家和老吴家关系好,大吴和我家的关系也挺尴尬的,当初我家又是直接找老吴讲的人情,没经过大吴。

      母亲和老杨媳妇摸黑去了大吴家,又是正月初,每人拿了一百多块钱的东西,毕竟正月初去别人家空着手不好。

      结果不算差,大吴家同意给水吃,至于钱就三千五千的看着给点儿,但要过了这个风口。谷关的人正在闹,他也不敢开这个头。

      说起谷关的人不给水吃,母亲越想越气,觉得这群人真不讲理,这水是国家的,又不是他们个人的,最多就是修水池占了他家的地给些补偿。

      但在这野蛮山峰的脚下,又能照进多少法。在这里行走,左一脚是人情,右一脚是世故。

      “要我说,就是我们村的这些不管事,但凡是管点事,带起人把水全部整好,哪点会有这些鬼事。”老杨媳妇忿忿道。

      要是用大吴地里这个水源,那得花去不少钱和力气,落差不够,我家这里就要修水池加水泵打水。母亲就和老杨媳妇在这件事上进行了拉扯,老杨媳妇想在水源修一个蓄水池,到时候搭两根水管,一个去他家,一个去我家。母亲觉得这样不妥,落差不够,这样的方式我家根本吃不到水,母亲想的是,在我家旁边的地里修一个水池,那里落差够,然后老杨家的水从这个水池再接管子倒回去,至于我家就用水泵抽到我家原本的那个水池里。这样听起来十分复杂,但确实是十分复杂。老杨媳妇没有拒绝母亲的提议,也没有完全赞成。

      当初房子刚修上来的时候,我家修了一个很大的同心水窖,用来接隔壁寨子的水来吃。可当时修建水池的时候,不懂做防震和防水,水池正好在马路旁,路上过了几次拉重物的大车,就给震漏水了。母亲决心要把这几个水池全修起来,不能再让水给拿住脖子了。

      姐姐快成家了,父母很着急,想把这住了十多年的灰溜溜的水泥房装修起来,但没水一切都是空谈。父母还是急切地将装修的申请递交到村里,但村里几个干部去了谷关组帮忙,因为年后那里又有两人去世了,半个村的人都要去帮忙办丧事。

      等不来审批,母亲只好先归置好房子里的东西。二楼五个房间,住过老鼠,养过鸡,来了麻雀安家,就是从来没住过人。一个房间用来放秋收的玉米,一个放玉米梗,一个放腊肉、放大豆和一些锅碗瓢盆,一个用来堆我们的杂书。我们姐弟三人和父亲的杂书,愣是堆满了一间房。

      我在房间里整理着满地的书,灰尘在阳光下不停翻滚跳跃着,和着隔壁寨子芦笙曲的调子。悠扬的调子,让人忘却了前日的寒,忘却了满地的尘,忘却了生活的一地鸡毛,只记得满地的文字如满夜的星辰。

      过了正月十五,大山中的村落又该归于平静了。

      一开始老杨媳妇很急,数次来我家找母亲商量各种事宜,她想趁着正月间两个儿子在家,赶紧把水池修好。但这事儿实在急不来,加上正月水没断,她也就暂时放下了这事儿。正月一过,如生死合同一般,没有半分马虎,水源老王家一镰刀把出水管砍了,老杨家的水被断了。老杨一家靠着水塔储着的水撑了许久,但还是撑不下去了。老杨媳妇就骑了个电动车,拿上个半米高的桶,在我家接了水然后电动车把水运回去。

      我弟刚走,我家的装修申请就批下来了。母亲想让我弟背沙子干活儿的愿望彻底落空了,我也干不了这种活儿,所以她就只能自己来了。

      水,水,水!装修没有水怎么行,母亲大手一挥,买了两个非常大的胶桶装水,一个最少能装4吨水。这段时间的雨雪让水源保持住,胶桶一到,母亲就第一时间往里灌满了水。

      母亲为自己的心急行为付出了代价,大缸漏水了,原因是大缸底部的放水口没有密封好,漏水很严重。没有办法,母亲只好将大缸中的水放出,重新去把接口接好。

      正准备放水时,老杨媳妇路过我家,一听母亲要把水放丢了,就激动地说:“与其放丢掉,不如拿我接走我家去。”

      老杨家离我家差不多有两百米的路程,我家高他家低,水管顺着马路搭下去,水就能到他家了。母亲答应了,老杨媳妇赶紧把车上的两个孙女放下,骑着车去村里小卖部,买了一大圈水管回来接水。一会儿水管接口不对,一会儿水管牵扯不开扭在一起,一会水泵里有空气抽不出水来,反正这水放的真是困难重重。

      水管顺着马路排水沟摆放,说是排水沟,其实是早就被杂草和泥土盖满的土沟,紧挨着的就是别人家的土地。老杨家和我家隔了好几陇地,高高低低弯弯绕绕的这好几陇地,是同村老杨一个本家的,我们且叫为老三家。我明记得,老杨媳妇和老三家关系很好的,不知为何现在变成了仇人般。

      傍晚,老三家媳妇路过我家,就问母亲,路旁的水管我家的还是老杨媳妇家的。母亲可不敢随便背这个锅,说了实话。听到这儿,我脑海里直接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老杨媳妇和老三媳妇可不都是什么软茬儿。我曾目睹过老杨媳妇和别人吵架,那场面,把对面阴森森的乱葬岗都吵热闹了。老杨媳妇要是想在她家地旁挖沟埋管,多半是不可能的,想必这也是当初她没有同意母亲提议的原因了。

      也是接水的第二天,母亲去给在寨子里干活的父亲送饭,路过邻村小卖部,小卖部老板就问起了母亲,问路旁的水管是上来的还是下去的,其实就是想问是往哪儿接水的。母亲细细解释说,是因为我家接了一缸水,但水缸接口漏水了,本来打算把水放掉,后来老杨媳妇说放掉了可惜,不如让她接回家去。这个小卖部老板和我家是一个水源,他担心老杨家从我家这儿接水下去吃。一个水源就那么多水,多一户人吃,天干的时候就多一分困难。

      老头死后,寨子里和我们吃同一股水的大户就管起了水阀的开关,就是因为小卖部这家和另一户人家不顾别人死活,天天开着水冲猪圈、洗衣服,十分浪费水,他倒是好意思问起别人来了。

      有些人就是,同样的事情,就他干得,别人干不得,用我们当地的话来说就是“马干吃尽”,横行霸道。

      一到农历二月,种地的人很快就要忙起来了。2023年闰了个二月,于是第一个二月,山里的这个天气就一直没有跳出过低温。惊蛰已至,过完冬九九,春天就算是真的要来了。那些勤劳又有力气的,早早就将土地整好,出好一篓篓的猪粪,种下一陇一陇的洋芋,等到春风一吹,准能冒出一个个壮实的洋芋苗苗。要是天气好,快到端午时,就能刨出一个个大白胖小子。再去门口和山上摘上一把新花椒和嫩木姜,舀上那么一大勺酱海椒,焖上一锅锅香喷喷的新洋芋,光想想就让人直流口水。

      我家种地算是很“懒”的。父亲“十指不沾阳春水”,除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其他的什么也不管不问,母亲身体不好,浑身哪儿哪儿都疼,我,干不了什么大事儿,所以也算废人一个。于是,我家的地,自从很多年前土地开始流转后,就以一种极其粗糙的方式进行耕种。

      懒人种地法就是,用锄头在没有翻松过的土地里挖下一个个苞谷窝窝,窝距不能太窄也不能太宽,行距也有讲究,我按着母亲的示范,比照着挖好剩下的;每个苞谷窝里放下三到四颗包谷种子,然后用松土把种子盖上。一地都是杂草,沟边还有两片全是石头的地,想要找点松土盖种子,很是不容易,但若是敷衍般用一些杂草、土块、石子去掩盖,那到出苗时,就是要再来一遍的痛苦。毕竟植物就是这么简单,你怎么对它,它就会长成哪般,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天气冷得很,我家的种子盖得很薄,这倒是正好。在出苗前,要赶紧打下除草剂,不然到时候满地都是绿,就是苗绿不起来。

      清明一过,通常温度就上来了,等谷雨到来,大地开始受到了雨水的恩泽,这时候要赶紧给苗施肥,通常是尿素,让苗长得又高又壮。以前种的地,都会有农家肥,我家这个,一开始什么都没有,就只能靠化肥。

      小满一到,雨水逐渐丰盈,雨水一来,苞谷苗就噌噌往上长,杂草也噌噌往上长,于是第二遍除草剂也该打了。我以前一直以为,苞谷出苗后用的除草剂是那种双子叶除草剂,能够根据单子叶和双子叶植物的不同特性进行选择性除草。后来我才意识到,母亲用的除草剂属于啥啥都能杀,才不管你是双子叶还是单子叶。那这样是怎么在玉米地里除草的呢?母亲说喷药的时候避□□谷就好了,但我还是不明白具体是怎么操作的。

      许是夏至,再给苞谷施上一道肥,然后,就等候时间慢慢酝酿和积累。从抽穗到颗粒饱满,苞谷兄弟们可能还会经历大风、暴雨和暴晒,他们要扛住倒伏、高温和旱涝,直到中秋,才会是一片令人欣慰的金黄。就是这样简单又粗暴的办法,母亲每一年都会有还不错的收成。

      这边的很多人都是这样种地的,除草剂和化肥的强强联手,总能种出一季季的玉米。说起来,这样独特的耕种方式和土地流转息息相关。

      应该是在2012年左右,我们这边开始兴起了土地流转。我们这里的土地多在山上,还有顺着两条河沟延展的那部分土地,那是我们最好的土地呀。最开始承包我们土地的是一个药材公司,搞得轰轰烈烈,山上山下都种下了药材,甚至是森林里。坝上的土地都被重新平整了,清除掉每家每户的地交界,把土地变成了一整片。后来药材公司把药材地种成了荒地,公司也快倒闭了,在五年的合同一到期后,村民们就气愤地将土地收回,把乱七八糟的药材全部铲除,把土地里荒唐的树木全部砍掉,这坝上顶好的土地啊,怎么给种上树了呢。

      土地收回没两年,村里又要将土地流转出去了。这回不得了,来了个大集团,在整个省里都有各式各样的业务,和各级政府都有各式各样的合作。大集团就是有魄力,我们村整个坝上的土地都给了他们,他们也不要山上的,就要坝上的,因为他们要建大棚,要种经济作物。

      又是轰轰烈烈的,挖掘机轰轰隆隆地开进了地里。这回母亲可不干了,她的玉米还绿油油的,这时候要是收玉米损失会非常大。大集团就是有魄力,村里带着挖掘机,三下五除二就把母亲的玉米处理了。后来是赔礼道歉了还是什么,因为给了青苗补助费,虽然没多少,但是他们觉得这样做是理所应当的,他们事后也意识到,态度应该再好点儿。

      大棚第一年打理得非常精细,我都一度以为这是个大集团,是来干正事儿的,还开导母亲说,土地流转只要是拿去好好干,就能发展起来。

      大棚建成第二年,管理人就很少在了。大棚建成第三年,棚中的葡萄树苗长得非常好,我十分期待它结果的那天。大棚建成第四年,大棚转成了由村里管理,当然他们也没有管理,我很喜欢在棚里找野菜吃。大棚建成第五年,也就是今年,彻底没人管理了。

      今年春天的风很大,大到离谱,吹得一百七十斤的我都有点站不住。大棚经过几年的风霜和村民的厌恶,早已有了破口,风就趁着这个机会,把棚上的整张塑料膜撕裂掀起。塑料每天跟着风哗啦啦地大笑,像是在嘲笑当初把它抛弃在这儿的人,它自由了!葡萄树也自由了,绿油油的叶子顺着枝干伸出棚外,哪怕今年干得不行,它也长得极好,这是它长得最好的一年,我也第一次看见它开出这么多的花。

      山上的土地早就因为药材公司荒废了,村里几乎没人去种。大家就把大棚外这些边边角角的土地种上,有自己家的也有别人家的,渐渐演变出懒人种地法。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不是自己的土地,往好了种也是给别人肥地。

      土地刚流转的时候,我非常高兴,因为那样就不用跟着母亲下地干活,我难得摆脱了农民的生活。长大后,看不见秋天的那一片片金黄后,又很感慨,曾经那么肥沃的土地都荒废了。我就很佩服邻村,他们吃过药材公司的亏后,坚决不流转土地,每年都能看见他们那满山满坝金黄的玉米,冬天时还有一坝绿油油的白菜、大蒜和藠头。

      老杨媳妇的交际能力很是了得,在我和母亲吭哧吭哧挖地种苞谷的时候,她悠闲自在,游走在各个寨子中,广结好友。寨子里的不少人都成了老杨媳妇的好朋友,春耕时帮着老杨媳妇种苞谷、追肥,还有帮她家翻地的,一应活儿都有人帮着干。时常有人在老杨家杀鸡吃饭,好不热闹。老杨住院不在家的那段时间,尤为热闹。

      老杨媳妇在我们四里八方都是很出名的人,老杨就不行。老杨爱喝酒,喝得很多,然后身体垮了,得了肺病。老杨媳妇就每天看着他不让他喝酒了,有一天没看住,老杨去喝了酒回来,不小心从院里摔到了马路下头,还好是摔在一片泥地上。不如大家所想那样,老杨一开始没有去医院,而是在家躺着。手脚没事儿,可整个人肿得嘞,吓死人。我问母亲为啥老杨不去看病,母亲说没人送他去。说起老杨家里的情况,可就说来话长了。

      老杨有两个儿子,可在我印象里,都不是啥好人。老杨有一个儿子是劳改犯,对我这样规规矩矩的人来说,那可是要躲得远远的。但老杨的两个孙女倒是蛮可爱的,很喜欢来找我要糖吃,一个应该有四岁,一个两岁多。老二十分可爱,很纯真,老大却是给人一种心思很沉很重的感觉。

      老杨摔惨了,可他两个儿子并不愿意拿钱给他治病,因为这是他自己作的。老杨年轻时就爱喝酒,老了喝的更多,老杨家的事全靠老杨媳妇张罗着。老杨为何这般荒唐,用母亲的话来说是“吃醋”。据说,老杨媳妇嫁给老杨后,却又和老杨本家的一个兄弟有染,还怀上了孩子,就是老杨现在的二儿子。老杨心里难受,就只能喝酒度日。老杨窝窝囊囊过了一生,老杨媳妇却是个有自己追求的人,要是没有老杨,她可能有自己的活法吧。老杨到底还是去住院了,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月。

      我很讨厌母亲对“吃醋”一词的使用,因为我曾经觉得这是个浪漫的词,但被她放在几次现实情境中后,我就讨厌上这个词了。又或许,浪漫和现实本就是背离的。

      春耕刚一结束,就是连续一个多月的干旱,积雨云不知飘去哪儿了,老天爷愣是连点毛毛雨都舍不得给我们。我家连续十多天没有来过水,蓄水池早已干得见底,山上的水源也干透了。我和父亲去了山上,原本那些清澈的水流变成了臭水沟,以前流在山脚的那两条河沟清澈又透亮,现在就剩一股子细细的臭水。我有天去了市里,路过一条大河,少说也下降了10来米,河床都露出来了,据说以前被河水淹了的老桥都重新露出来了。到了酒店,发现市里也缺水,都是间断性供水。

      酒店旁边有条河,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河。河水静静流淌,没有鱼群嬉戏,也没有杂物漂浮。整个河里,都波动着一种死寂,并且黑的透亮,水面像是有一层黑色的油光,我寻不到半分水底的样子。树影房屋倒映在上面,被波动的河水扭曲着,看着十分诡异吓人。

      等我回家时,家里储的水只剩一个缸底了,洗脸水洗脚水都要拿去浇地,洗菜水洗碗水都得拿去喂猪。我所有的衣服都要穿完了,头也不敢洗,衣服也不敢洗,生怕浪费水。老杨家也没水,老杨媳妇就经常拉着胶桶,去寨子里接水。广结好友让老杨媳妇找到了一条吃水的新路子,她也曾想说下寨子里的水,和别人一起合伙。母亲一听她要去说水,也着急地想和她一起,因为母亲觉得我家这水,并不长远,得找大户吃的那种,靠得住。

      一点也不意外的是,老杨媳妇被拒绝了,母亲也被拒绝了。大户吃的水确实靠得住,但人家也担心人多了不够分,拒绝他们理所应当。

      老杨媳妇从不气馁。但是母亲,每天各种忧心。装修所花费的钱和精力让她身心俱疲,摆手掌柜的父亲从不操心这些事,于是压力就转嫁到我这里来。我本就是精神废人,便努力逃避掉这一切。还得是老杨媳妇。立夏将至,老天爷总算是为这干涸的土地施舍下甘露。生活用水有了,老杨家旁边的那处地埂上又变得湿漉漉起来。装修耗去了母亲的所有力气,原本商量好的两家人一起修水池的计划也就作罢了。母亲怕耽误人家吃水,就让老杨家自己动工了,以后要是和他家搭伙,就另出工费。

      老杨家要修水池了,不是大吴家地里的那个水源,而在老杨家旁边,就是那个湿漉漉的地埂。老杨媳妇让我帮她写了个申请交到村里,没多久就审批下来了。老杨家开始动工修水池了,这下他家更热闹了。老杨家的水池修好了,里头没有半点水。

      小满下来好几场大雨,这是我大半年来第一次听见河沟里的水声,哗啦啦的声音清透灵动,是这大山世界的一个美丽音符。山雨清凉,山花烂漫,苞谷地荡起了一层又一层的绿浪,山里的人都期待着他们的秋天,这片质朴又有些倔强的大地,有他自己的活法,这个偏远的乡村也有他明媚的蓝天,不该被那一层层肮脏的塑料遮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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