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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问前尘何推命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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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辞蓁没有察觉艾卿袖口下握紧的骨笛,也没有看到那些蔓延过指戒,继而缓缓淌入骨笛中的血渍。他只是在听到最后一句时,眉心倏地刺痛了一瞬。
紧接着,他恍惚看到眼前浮现一个模糊的孤影,他看不清那人的样子,而那人也宛如是站在隔世的陌路上与他缄默对望。不过顷刻间,这人影便随着那些慌乱的记忆,一并被埋葬入墨色深渊中,而被这个人影捎来的情伤,却还是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浅淡的泪痕。
然而还不等他拭去眼角的湿意,艾卿手持的骨笛忽地如琉璃般破碎成飘散的华光,旋即,这些华光犹如千针万线,无声无痕地穿梭在他们周身,而那些破漏的记忆也在此刻被绣补着。
艾卿只知道左隐留下的这个咒法可以将他的一缕魂魄送回往昔的魂体中,让他凭着一份执念唤醒镜辞蓁萧寂的记忆,但他并不知道,时光兀自流淌的往昔究竟是指这一世的旧光景,还是轮回百转间搁浅的前尘……
“相传这鬼神原是神界掌管命数星轮的神君,后来这位神君为了渡化忘川河中的怨邪之气,甘愿堕神做鬼,并将神魄纳入忘川,才有了如今普渡魂灵的忘川净水。不过,这鬼神魂陨后,天界的星河水曾逆流入鬼界,毁了大半个鬼域,而且自此之后,魔界横行,尤其是那魔主,传言他所经之地必只留白骨,幸而有仙门护世,庇佑凡间,才……”
“才什么?才让坤灵国千秋万世吗?”
茶馆的说书先生本情绪高昂地谈言北辰宇仙门活捉魔主麒晴的事,现下冷不丁地被门口传来的一句凌冽的言语打断,不禁恼怒地歪头,瞧了眼门外的那位“客官”,而那些听得兴趣正浓的茶客也随之瞅向外面。
只见一个乞丐正屈起一膝,颇惬意地倚靠在门侧,手里还攥着一把不知怎么摸索来的瓜子,边磕边不屑地轻笑道:“这些仙门老道打着护佑凡世的招牌,只知降妖除魔,可若是有一日,天要毁这国城,他们八成比这里任何凡人跑得都快,他们那一身的本事也就是在逃命一事上还勉强能用。”
“你一个朝不保夕的臭乞丐凭什么妄言仙门的仙人!”茶馆中有不少奉仰北辰宇门的人,听到一个小乞丐竟然敢损仙门的声名,立刻悻悻然驳斥道。
“凭什么?”乞丐将茶馆中辱骂的言辞品啄了一番,接着嗤笑一声道,“就凭我是一个朝不保夕的臭乞丐,这些仙门的老道既没有渡我脱离苦海,也没有保我朝夕,我凭什么要奉他们为神。再说了……”他站起来,甚是讲究地拍了拍土色破衣上沾染的土渍,转身又对着门内的凡人道了句,“说不定你们口中的那个魔主已经逃脱了,只不过那些老道为了面子,唬弄你们罢了,哈哈……”
“罢了罢了,一个疯乞丐而已,随他去吧。”说书先生望着消失在满街华灯间的乞丐,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
不过茶馆内仍有余悸的人,不由地低声问道:“你们说,这疯乞丐说得是真的吗?难不成那魔主真的逃脱了?”
“咋可能呢,别听这乞丐瞎说,今日可是顺星节,星君垂怜坤灵国,又有仙门庇佑,那魔主呀,跑不了。”
“就是,他都已经进了北辰宇了,怎么可能逃出来,说不定,早就已经魂飞烟灭了。”
“……”
今日是点灯恭迎众星君的日子,然而人们在这漫天星光下却看不透世间万象,更不知他们眼里的这个臭乞丐就是刚从北辰宇门逃出的那个杀人留骨的魔主。而此时的北辰宇门也是烛火明彻,七个道同不和的仙长也已遣各自门徒暗中搜查魔主麒晴的下落。
麒晴躲在那些垂死的乞丐难民堆里,借他们身上的尸气遮掩自己身上的戾气,然后时不时地随着周围的人嚎哭几嗓子,或对着那些赏灯游街的贵人摊摊手掌,讨要些吃食。
然而就在他不知第几次假意哀吟着伸出手时,一瞬稳落的笃实感倏地袭来,令这位只顾着四处张望的魔主错愕地回转过头,呆讷地看了眼手里尚有余温的三个糖炒栗子,接着挑了下眉头,仰头望着稍稍俯身的男子。
这男子明明有双风情难比拟的桃花眼,可惜瞳仁透着空茫的荼白,犹如银河中破碎的星子,清澈下又有一种无法掩饰的隐伤。而这男子正是北辰宇门老仙尊的独徒,珵木。
不过就算珵木生来看不清凡世,也不妨碍他普渡。他身上揣带的碎银已经陆续分发给一些找他乞讨的难民,而唯一留给自己的一袋糖炒栗子,也循着周遭的声音渐渐被抢光了,现下他除了这三个栗子能给面前哭天嚎地的麒晴,已经没什么值钱的佩饰。
麒晴见到珵木的那一刻,眼中忽地氤氲一抹惶怯且狂喜的水色,仿若立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善心渡世的良人,而是一个足以让他痴醉万世的故人。
随即,还不等他启唇问语,周遭的一些乞丐难民见到扮相高贵的珵木,立刻如嗅到腐肉的渡鸦,乌泱泱地狂聚过来。
珵木并不知道他兜兜转转地来到了有“恶民窟”称号的难民聚集的地方,他觉察到身周的异样,忙不迭地往后退。须臾,就在他踉跄转身的刹那,一温实的手掌倏地抚在他腰间,接着拉过他的手,带着他速地跑离了聚拢的人群。
突然被人带着乱跑,珵木本能地挣扎出被某人紧扣的手指。他停住脚步后,先听探过周遭的情况,然后生疑地对视身旁的人。
“还好还好,他们没有追过来。”麒晴扒拉着巷口的墙沿,松了一口气。
“多谢……”珵木虽窥觉出旁边人身上的戾气,但他不似北辰宇门那些除魔斩妖的大仙,他自小随性惯了,再加上还有眼疾,所以平时也不干降妖除魔的活儿,只要妖魔不犯他,他绝不主动招惹。
因此不管拉他狂奔的是人是魔,是妖是怪,他只知道这人好心救了他,便没有什么除魔为道的道理。
“你……”麒晴听到他表谢意,不由地握紧了手里的三个栗子,脸上竟稍显一瞬万年不遇的羞赧,接着压低声音道了一句,“你没事就好……”
然而随即,这位魔主大人便又敛起自个儿的厚脸皮,纠缠着问道,“我叫……我叫什么不重要,你叫我阿晴就行……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家里都有什么人?需不需要能干活又不收工酬的长工?还有还有,你年芳几何?……”他问到这句,摩挲着下巴,喃喃嘟哝一句,“多大年龄好像不重要,重要的是……对喽!你有无婚配呀?”
许是面前的人太不拿自己当外人,珵木即使是个眼前一抹黑的瞎子也忍不住多瞧了麒晴一眼,但愣是没有憋出一句话。
不过麒晴倒是有耐心,一直等着珵木说出自己的名字,他才欢喜地低声附和一声:“珵木……木木……”
“我……我家里不招长工,不过你若是实在没有地方去,可以随我……”
“随你回家吗?”麒晴不等珵木说完,急慌慌点头应着,“好呀好呀,我跟你回家!帮你暖被窝也行!”
珵木听不了这种胡侃,他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道:“你如果不嫌弃,可以随我回北辰宇门。”
麒晴上一刻还喜滋滋的难以自抑,这一刻乍然听到这句话,眼角不自觉地一抽:“北……辰……宇……”若是本魔主没有记错,我几个时辰前好像刚从一个叫北辰宇门的地方钻狗洞出来……
珵木以为他如此顿愕,是因为没有听过这个地方,于是又耐心解释说:“是,北辰宇仙门,实不相瞒,我是仙门的门徒,除了北辰宇门,我也没有可去的地方。”
“随你入仙门……”麒晴敲了敲脑门,思量片刻后道,“也不是不行……只是我就是一臭乞丐,大摇大摆的进去恐怕不太好,你们这仙门有没有什么后门或者暗门什么的,你带我在那进去好不好?”
珵木眉宇一拧,似是些许怀疑麒晴的身份。然而麒晴见他踟蹰诧异的神色,立马就猜出他心中所想,忙不迭补充道:“你别乱想,我不是想谋害仙门……”要不是为了你,这破仙门,百抬大轿迎我,我都不去!
“这样吧,我擅长刨狗洞,地方你定,我负责刨,之后咱俩一起儿钻狗洞进去好不好?”
珵木:“……”这难不成是个……狗妖?!
无论麒晴是什么妖,珵木只觉他性格坦率,便好心地将他带回了仙门。路上的时候,麒晴一步一步紧跟着他,不依不饶地问:“我能叫你木木吗?”
“随你。”
麒晴听罢自己傻乐了一会儿,随即似是想到了什么,提醒道:“木木,你下次还是不要自己一个人去救济难民了,下次呀,我陪你去,不过咱俩也不必非要散财,还可以送些别的……”
“别的?”珵木随口应声,“食粮吗?”
“嗯?……其实还可以送别的……比如……”麒晴唇角一弯,负在身后的手蓦然一掬,一束红色的彼岸花便出现在他手上,“送花!……看……看不到是吗?你信我,总有一日,我一定让你看到彼岸花的样子……”看到我的样子……
珵木浅浅一笑:“无妨,我习惯了,虽然看不到,但我能模糊地想出你手里花束的样子,一定很漂亮。”
珵木只是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句,但他话音刚落,麒晴胸口却骤然疼窒了一霎。
麒晴只当是旧伤复发,并没有太在意,不过就算他在意,也绝不会料到此刻他的魂体中除了三魂,还有一缕附着的残魂,而这一残魂就是艾卿依着咒法冒然闯进来的。
艾卿或许也没想到,他与镜辞蓁的这段缘分岂止是浸染过这条忘川河,连神界的那片星河水都留着他们生世轮回的余情。
世人只叹星河不解鬼神意,怨神君弃碧落护黄泉,却不知,若不是当年星河水流淌入鬼界,鬼神残留的神魄便不得借此重入命轮,得以轮回。
而那个利用星河水连通神鬼两界,从而渡君归来的人原只是星河畔的一株白色彼岸花,就算之后他因此堕入凡界,成为人鬼畏惮的魔主,也从未后悔,更从未放弃在这妖魔横行的世道寻找鬼神的转世,寻找这个曾经在星河水畔为他抚琴长伴的神君。
奈何造化弄人,麒晴苦苦寻找的这个神君,却又转世为神界掌管命数星轮的星君,若不是神司需要入凡渡劫,他怕是再等万年也寻不到与他天地相隔的神君,就算有缘能够再见,这一神一魔恐怕也不会促膝长谈,怕只会干戈相向。
然而如今,即使神君渡劫下凡成了北辰宇仙门的人,但这神君因掌管命轮,可窥天机,入世之后便被天命收了一对明眸。麒晴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模样,也只能是咫尺却如天涯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