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魂语》郁尘染

11、part1 触不可及 六章

　　如墨一般深沉的夜色就如同黑色的毒素一般不断渗入人的眼里，直至覆盖可视范围内的一切。唐景忆飘在李大姐的房间里，漆黑的瞳孔看着周围漆黑的一切，看着在床上不断蜷缩着自己然后嚎啕大哭的人。
　　他突然感觉到一阵鼻酸、窒息，像是要被悲伤的潮水彻底淹没，喉头梗着什么，好像有什么想要呼之欲出，只是当他张开嘴，却又什么都没有。
　　他忽然想起了当时自己跳入河里之后的感觉。就像是现在一样，海水不断涌入自己的身体里，鼻子，口腔，耳朵，到处都是河水，想要张大嘴巴将水吐出来，却只是徒劳。
　　他听着耳畔一声接一声的哭泣，抬头看了眼天花板，闭了闭眼睛，努力想要将自己的情绪压下去。但情绪就像潮水一样不断地向上涌，不管怎么压制依然从身体里面叫嚣着喷涌而出。
　　他深呼吸一口气，甩了甩头，试图将脑子里的东西都赶出去。然后睁开眼睛，最后看了一眼躺在床上依旧在哭泣、声音都快哭哑了的人，狠下心来扭头而去。
　　离开李大姐的房间后，唐景忆没有选择回到宋源希的家里。他随便找了一栋能看到月亮的楼房天台，坐了下来。
　　他看着这皎洁的月色，清冷的光辉，感觉心中的沉重感稍微放松了一些。就好像那洁白的月光将他被夜色侵蚀的眼睛净化了一般。
　　唐景忆闭了闭眼，然后睁开。在他睁开眼那一瞬，月光倾入他的瞳孔之中，将所有的黑暗驱赶而尽。
　　只要接触到光，唐景忆就会安心下来。光可以令他摆脱对黑暗的恐惧。
　　过了很久他感觉自己被李大姐感染的情绪好像已经自我排解得差不多了，他才开始逐渐在脑海中开始回想，今天看到的一切。
　　该从什么地方开始回溯呢。
　　昨天下午在宋源希的家里讨论了可能可以实行的解决方案之后，今天一大早唐景忆就来到了这个家里跟着李大姐、和她一起感受着她的一天。
　　一大早天还没有完全亮的时候，李大姐就起床了，起床后整理好床铺，然后普通的洗漱，穿上工作制服，来到大街上准备开始工作。
　　李大姐是一个环卫工人，她每天的工作任务就是扫大街，拿着一个大扫帚清除着地面的垃圾，为了让城市的面貌焕然一新不断努力地工作。
　　李大姐工作得很卖力，人缘好像也不错。在李大姐工作的途中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有一小半的人看到李大姐之后都会与她打招呼。即使是行色匆匆的上班族，看到李大姐之后也会停下自己匆忙的步伐跟李大姐寒暄一番。
　　寒暄的内容也挺正常的，也就是问了问李大姐现况，也没再问什么。
　　但唐景忆看得出，那些人眼里都有些隐隐的担忧和怜悯，有些欲言又止的话语到了嘴边，思索了一会决定还是不再说出口，换上一副笑脸，眼神也恢复以前的模样，对李大姐说了些温暖的话语，然后又匆匆地离去。
　　唐景忆在一旁看着他们离开，跟了上去，唐景忆看到他们眼里的惋惜，嘴上还说着“怎么善良的人总会遇到不幸的事呢.......唉，太可怜了。”这样的话语。
　　唐景忆听完之后站在原地，回头看了看李大姐正在工作的背影，长年辛勤的劳作和工作习惯使得李大姐的脊背早早地弯了下来，明明年纪不大头发却已经一片花白。
　　唐景忆叹了口气，返回头继续跟着李大姐。
　　李大姐上午的工作结束之后，回到环卫驿站，找到负责人拿到今天的午饭，蹲着吃了起来。期间遇到一些熟悉的同事，跟李大姐一起成一排蹲在地上吃饭，几个人一起聊起了天。
　　聊天内容也是一些日常小事，“今天的猪肉价格又涨了喔”“哎呀，我今天还打算给自己的孙女买猪肉炖汤喝咧”“炖汤为什么要买猪肉哇，你买骨头不就得咧”“哎呀，我家孙女觉得骨头不好吃，非要我给她买猪肉咧”
　　唐景忆一边听着，一边观察李大姐的状态。李大姐听到她们的对话没有主动接话，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一言不发地吃着，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只是听到“孙女”二字的时候眼睛才闪了一下。然后又迅速地黯了下去。
　　“你家孙女........已经几岁了噻？”
　　“八岁咧，下半年就一年级咯。”
　　“我家有些一年级的书，下次带给你家孙女不咯。”
　　听到李大姐这么说，周围的几个人都没有再搭话。她们停下手中拨饭菜的动作，面面相觑了一会，脸上明显的担忧，然后才有一个人突破这样的沉默开口说道。
　　“李姐，我知道你家小孩发生了那件事.......可是人已经走了，你还是要好好活下去嘞，别做什么傻事。”
　　李大姐听到她这么说，先是怔了一瞬，然后又快速反应过来，一如既往地笑着说：
　　“害，你这哪跟哪，我是想着家里的东西放着也没用，不如给别人咯。”
　　周围的几个人听到她说的这句话，互相看了看，然后才笑了起来，“害，李姐，你这吓咱们呢。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我吃完嘞，先回去买菜去了，不然家里那口子没菜吃。你们吃吧，我走啦。”
　　李大姐快速地扒了几口饭菜，然后将手中的碗拿了起来，来到隔壁的水池里随意洗了洗放到驿站储物柜里，离开了驿站。
　　剩下的几个同事大妈听到李大姐那句话被吓得饭都不吃了，“刚刚........俺是不是听到李姐说她家那口子了？可是........她家那口子不是已经去世了吗........”
　　“........害，保不准是咱听错了呢。没事没事，别说她了。你们知道新城区的房价又贵了吗？”
　　之后她们又聊起了别的话题，唐景忆没有心思再听下去，他快速跟上李大姐的脚步，飘在她身边。
　　唐景忆跟着李大姐一起在菜市场挑菜买菜，他看着李大姐此时脸上伪装出来的灿烂笑容，再联想到刚刚她说的那句话，心中警铃大作。
　　“完了，接下来肯定要出事。”
　　李大姐接下来的动作也印证了唐景忆的想法。
　　李大姐带着手中的好几袋菜回到了家里。她买的菜很多，根本不是一个人能吃的分量。她拿着菜进了厨房，一边切菜还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今天的猪肉又贵了，为了给老头子好好补补身体可真不容易啊。”
　　“他看到会说什么呢？又会说我买那么多菜浪费钱吗。”
　　“可要补好身体才可以给咱们娃子挣学费呀。让咱们娃子上好的学校，让她好好念书，以后出来找个好工作，幸福快乐地生活。”
　　“害。老头子懂啥，一天到晚就喜欢看着他那些破书。”
　　句句诛心。平静的脸色底下不知是隐藏了多大的风雨。
　　唐景忆已经不忍再听下去了，他皱着眉，表情隐忍。李大姐这些话说得已经完全分不清楚时间，但是句句都说出了她曾经拥有的平凡生活，也说出了她曾经对未来的美好幻想。
　　变故来得实在太突然，突然到李大姐根本没有从当初那些日子里走出来。她把自己的精神关在了那段日子里，渴望回到过去。
　　但现实总会给人最沉重的当头一棒。它无比了解你的痛处在哪里，然后对准了那个地方，使劲地给你一击，痛得足以毙命，让你从幻想里脱离而出，直面那些最绝望的痛苦和悔恨。
　　然后逼迫着你去赴死。
　　这些感受，唐景忆最是再清楚不过。
　　他看着李大姐兴高采烈对着这一桌子热腾腾的饭菜，从天还亮着就开始等，然后等到天黑。饭菜全都冷了，那些热气早就被时间所消磨掉，被消磨得也还有李大姐的精神。一开始笑得无比灿烂的那张脸现在已经笑不出来，嘴角塌下去，脸色惨白。额头疯狂冒汗。
　　她扒拉了几口饭菜，好像在逼着自己吃进去，但是没吃几口又去厕所把它吐了出来。不断反复，直到一桌子的菜全部都吃完为止。
　　唐景忆飘在一边看着她这样自虐的行为，心被狠狠地揪成一块，酸涩的情绪在他体内汹涌。
　　他当初有多渴望死亡，现在就有多痛恨死亡。
　　死亡带走的东西太多了，但是死亡带不走的东西也太多了。
　　死亡能够带走一个人所有的恨与爱，但是死亡永远带不走还活着的人的恨与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