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世繁华》石褪玉露

6、瞒天过海(一)

　　人人都知他张崇明为地方知府，总领各属县，却无人知他只是一个瞒天过海的胆小鬼。

　　在他十岁时，因聪明伶俐，深得当时陆王爷的喜欢，经常被他带在身边。但陆弼是一个有政治野心的人，也是皇上的亲兄弟，因此，他想推翻当朝皇帝，自立为君主。

　　有一天，陆弼起的很早，他的一个部下进房中和他谈论造反的事情，陆弼忘了张崇明还在自己房中睡觉，两个人便密谋造反的事情。

　　张崇明则将这逆谋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大惊失色，继而猜到陆弼回过神来之后一定会杀自己灭口，慌乱之际，他想到了一个法子。

　　果然，陆弼突然想起自己的房中还躺着一个十岁的张崇明，立即恶向胆边生，杀气腾腾的走进房间要了结了张崇明。结果掀起被子一看，张崇明鼾声如雷，睡得满脸都是鼻涕唾沫，连被子都弄脏了。

　　陆弼一看，认为张崇明睡得非常沉，肯定没有听见刚才的密谋，所以就放过了这个小孩子，但这其实是张崇明急中生智，自己抠喉咙干呕，并将脏兮兮的粘液涂在脸上故作熟睡的样子，这才险中逃生。

　　然而多年之后，他依旧是个胆小鬼，依旧在陆王爷陆林笙的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成功的在陆林笙血洗陆弼势力时活了下来，这父子两个那双有皇室血脉的金色瞳孔，简直成了笼罩他一生的噩梦。

　　而立之年时，妻子早产了，他喜得一个可爱的女娃，却永远失去了自己最爱的妻子。他接过产妇手中的娃娃，风中仿佛带着雪一样，头发一夜之间就被打了一层霜。

　　“娃娃就叫杏儿吧，张杏儿”张崇明抱着娃娃，府中的下人看着他抱着孩子走了出去，也不敢伸手阻拦。

　　走到银杏树下，满地都是金黄的银杏叶，风景煞是好看。第一次见到这颗银杏树时，他在树下遇见了一个穿黄色罗裙举着油纸伞的姑娘，一见便觉惊鸿。

　　姑娘也看见了这个青衫少年，见他被雨淋的凄惨，开口说道：“公子如果不介意话，便和我一起在这看雨吧。”

　　张崇明听见她开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整个人跟个柱子一样直挺挺的走过去，说话都有一些结巴：“多……多谢姑娘，小生……小生……是、姓张，名崇明……”

　　少年的脸蛋红扑扑的，把姑娘给逗笑了，她蹲在地上捡了一堆银杏叶，做成了一朵银杏花，回答道：“哈哈，我叫司柠，你叫我小柠就好，你可真可爱。”

　　“你、你也可以叫我阿明”，少年耳朵尖子也红了，有些不好意思的抓了抓脑袋，看着他手中的银杏花，便问道：“小柠，你是特意来折银杏的吗？”

　　“嗯嗯，银杏可真漂亮啊，我娘最喜欢便是银杏了，我每年便会特意来摘一些银杏回去”姑娘脆生生的回答，随后又在地上捡了许多，让他帮着挑一些好看的叶子出来。

　　一切都历历在目，恍如昨日之事。

　　姑娘总是笑嘻嘻的，少年也总是害羞的低头抓脑袋，四周都下着雨，唯有这一方油纸伞下两个懵懂的少年少女，两相对望，只觉心擂如鼓。

　　从那时起，两人见面便开始频繁了起来，少年是个货真价实的书呆子，尽管不怎么会那些个讨人欢心的话，但是司柠喜欢的就是他这股呆头呆脑的劲儿。

　　之后他们用银杏的叶子道出了彼此的心意，双方都是诚惶诚恐的，小心翼翼的牵起对方的手。

　　少年想要进京赶考，约定考取一个好的功名，好上门娶亲。

　　司柠十分舍不得，两人才刚确定心意，便要分离了，便扯着张崇明的耳朵看着他刺牙咧嘴，质问道：“你打算怎么娶我，阿明你要是回来晚了，我可就不等你了，嫁给别人了！”

　　“不，不行，你可不能嫁给别人！”张崇明即便被扯得很痛也没有把耳朵抽回来，一脸认真的看着她：“娶你当然得十里红妆、八抬大轿、明媒正娶。”

　　简简单单十二个字，没有任何词藻的修饰，听在姑娘的耳朵里却如一道惊雷。

　　司柠泪流满面而不自知，将自己的一生压在了那个呆头呆脑的少年身上，目送他去了更远的远方 。

　　少年回头，是满天翻飞的银杏树叶和金碧辉煌的银杏树，树下是一个身穿黄色罗裙撑着油纸伞的姑娘。

　　仍旧是那颗银杏树，仍旧是那两个人，只是一个站在原地，另一个去了远方。

　　再后来他当了太守，便把太守府建在了这里，在银杏树下，姑娘穿了一身红色的嫁衣，扑扇着长长的睫毛，手里扯着牵红，成了他的妻子。

　　有时家长里短的，司柠也会说起自己当初竟然会真的答应等你，要是你当初不回来，那我不就完了吗？

　　张崇明虽然在外头有三寸不烂之口舌，但是在司柠面前还是非常的害羞，也不怎么会耍嘴皮子，因此也只是正经的回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不是那种会随便耽误一个女儿家的一生的人。 ”况且你是唯一一个，我一眼见着就喜欢的姑娘，何其有幸，得你青睐。

　　不久后司柠有了身孕，府中很是热闹了一番，可是好景不长，那一年陆弼领兵准备造反，被陆林笙兜头抓住上报给了朝廷，集结了他不知何时在东北地区营造的势力，非常的庞大，并且反应相当迅速，陆弼被捕后关押入狱垮了台。

　　可陆弼这么多年的底蕴到底还是在的，在被斩前从牢中逃了出去，之后逃到了他的府上，让张崇明感谢自己的知遇之恩，祝他一臂之力。

　　张崇明看清了局势，当然不敢再帮陆弼，于是暗中给陆林笙通风报信，可还是被陆弼发现了，当晚便带领他仅剩的部队威胁张崇明。

　　张崇明抵死不从，带领家中侍卫与他对抗，期间险些被暗箭刺伤，是司柠及时的推开了他才躲开的，但她自己也被狠狠地撞在了护栏上。

　　她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肚子，在一片混乱中拼命的保护肚子里的孩子，张崇明赶紧冲了过去，大喊着让护卫来保护夫人。

　　他这时非常唾弃自己这肋弱的体质，关键时候连自己的孩子夫人都保护不好，当初学那么多也只是一个只会啃书本的无用书生罢了！

　　后来陆林笙终于赶到了，陆弼依旧在那里垂死挣扎，念在张崇明没有跟其他旧势力一样投靠陆弼，便放过了他，还送了许多好药材过来，但司柠终究还是动了胎气。

　　张崇明在她的身边泣不成声，明明自己比谁都慌，还强撑着在那里安慰着司柠，紧紧握着他的手道：“没事的，会撑过去就会好起来的，小柠你别害怕，别害怕。”

　　司柠躺在床上，眼睛已经失神，呆呆的望着床头的张崇明，声音轻到已经几乎听不见，张崇明附在她嘴边，听她轻轻的说：“阿、阿明，谢谢你……给了我一个银杏色的回忆……此生足矣，若、若是前生……”。

　　一句话还没说完，从此再无声息。

　　张崇明呆立在了原地，紧紧握着的手从掌心缓缓滑出，这银杏色的落幕也就此拉下，青衫罗裙交叠在一起，泪湿了一片。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现在，他把妻子葬在了这颗银杏树下，时常带着孩子过来看望，中秋之夜他也独自在此饮酒。这枯黄的银杏叶是他们的初遇，满载着少年时彼此的心动，如今也随风飘散各处了。

　　因果终有时，这是他这辈子活的窝窝囊囊的报应吧。

　　杏儿是个很乖巧的孩子，不哭不闹，可爱的要紧。他把这个孩子当做妻子最后给他的礼物，日日捧在手里当个宝贝供着，事事亲力亲为，不愿借他人之手照料。

　　可到底是个早产儿，身子骨一点风都是受不住的，冬天尤为难熬，磕磕绊绊的拉扯大了到十三岁，比其他同龄的孩子瘦小很多，不过慢慢的终于可以能跑能跳了。

　　十三岁的杏儿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却只能整日和各种药汤待在一起，在家中不可随意出门，只能偷偷的看着外头那些可以肆意奔跑的少年，热闹的集市，张灯结彩的街头，眼睛亮晶晶的，心底非常的羡慕和向往。

　　张崇明在一旁看着，明白自己女儿心里在想什么，这个年纪的少年们，外边广阔的天地对他们的吸引力是无穷的，天涯海角都是他们探索的目标，唯有自己的女儿，平日里只能待在这方寸之地，守在这府中寸步不离。

　　他也不想看着自己的女儿这样，便决定今年的春节带她出府去看看。

　　杏儿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非常开心，在张崇明带他去挑衣服的时候，选了自己最喜爱的黄色布料，而后便去选其他的头饰了。

　　张崇明有些恍然，看着外头的银杏忍不住有些感慨，他们母子两个到是都喜欢黄色的布料，也挺好，真的，挺好的。

　　银杏树叶枯黄的叶子依旧随风飘扬，树下却没了当初少年惊鸿一瞥的身影。

　　这是不是连物是人非都算不上了呀。

　　小柠，你那边过得好吗？这次也再等等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