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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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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急闹。①
北应的杏花随着杏花一同来了,十里杏岸的浅白淡红飘落在京城的街头巷尾,弥漫开清甜的香气。
离毓王府不远的一家茶楼中,夜临坐在靠门的一张桌子边,垂眸拂去飘入碧绿茶水中的一片杏花,抿了口茶,眼角眉梢挂着随性的笑,继续听周边人热火朝天的讨论。
“……宁将军,也就是懿德长公主,诸位都知道的吧,那位巾帼英雄纵横沙场十余载,战功斐然,平叛乱,定河山,乃惊世将才,以女子之身封王,只是可惜啊——”
周围人谁还不清楚这位北应战神的生平,不过胜在民风淳朴开放,大半出于已知的礼貌与自然而然的仰慕,配合地回应中间那高谈阔论的书生:“可惜什么?”
“天妒英才,红颜薄命啊!”那书生一见有人捧场,更来劲儿了,“宁将军哪,还未至不惑之年便战死沙场,着实可惜!可惜啊!”
夜临的笑容在听到“可惜”时便缓缓消失了。他容貌肖母,笑着的时候昳丽张扬,眉心的妖冶血痕平添三分艳色,摄人心魄。不笑时却截然不同,鸦色长睫冷恹恹地垂着,像个姝色无双却死气沉沉的艳鬼。
众人一阵唏嘘,那书生便再次口若悬河地故弄玄虚::“不过呢——宁将军后继有人,实乃我北应幸事。”
“哦?”有人问道,“可是前天回京的夜将军?”
“不错!这夜将军正是……”
夜临正听得上头,身侧却伸出一只手来,敲了敲他的桌子:“哎,回神了——这不说的就是你自己?”
夜临把茶杯轻轻一放,抬手给在对面坐下的人倒了杯茶,随口道:“是自己才好听,你不懂。”
言渐身为江湖人士之子,自然没有这份殊荣,对此很是憋屈:“……自恋玩意儿。”
夜临笑了一声,听见言渐问道:“你这次回京,还会回边疆吗?”
气氛几乎一瞬间就冷了下来,周遭的喧嚣热闹衬得这方天地死寂无声。
沉默片刻,夜临面如沉水地摇了摇头,语调收起了万事万物不上心的随意,盯着桌上的茶杯,余光将言浙的神色尽收眼底,近乎一次一句道:“兵权已经上交,人尽皆知,不会了。”
言浙吸了口凉气。
夜临同言浙这于他有救命之恩的游医相识已久,是为至交,无需担心什么该说不该说,所以夜临向来直言不讳。
“那位信的是我娘亲,而不是我。“夜临缓缓抬眼,低声道。
夜临的母亲是今上宁川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宁夭夭,在宁川登基后被封为懿德长公主。同时又是本朝首位以女子之身封王的将军,封号毓。就像书生说的那样,纵横沙场十余年,战功赫赫,是北应或不可缺的中流砥柱之一。
宁夭夭能有这样漂亮的功绩,同时局有关,同气运有关,也同当年还是太子的景远帝对她坚定不移的信任与支持有关。
不过……景远帝同胞姐君臣和睦,和胞姐之子有什么关系?
更别提这便宜外甥本就是个外姓。
“既然迟早要上交兵权,不如我识相点,主动交了兵权,还能讨个好。”
言浙想到昨日与夜临交接边防事务的景远帝心腹周砚将军,直觉他讨的这个“好”分量不轻,面上浮现出几分忧虑之色:“你……”
夜临放松地弯起了眼,溢出一点真情实感的温柔:”我知道鬼医的行踪了。
言浙从椅子上一个支棱,跟着高兴起来:“终于找到了吗!”
同时他又想到,夜临从皇上那讨了个“好”,莫非……
“不错,“夜临道,“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言浙猜的不错,这个“好”不简单——与鬼医相关的一切,都是景远帝的逆鳞。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宁川都是一位贤明之君。他继位以来十余年间,政治清明,国库充盈,各地百姓安居乐业,与他推行的一系列改革措施息息相关,但唯独在开枝散叶这一点上很不合格——直至今日,后宫也未有一人,不论男女。甚至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他在登基不久后就立了没什么权利纠葛的宗室之子为太子,其姊封为公主。
且景远帝多年来励精图治,除了睡觉就是批折子,身边连个貌美如花的宫女都没有,只有一帮碎嘴太监,据说他寝殿外的那棵槐树上都不落雌雀,活像断情绝爱了一样。
有这么一种解释,景远帝本人是个断袖……还是个痴情的断袖。
百姓们只是传言,毕竟那位让九五至尊捧在心尖儿的人被捂得死死的,丞相以下级别的官员都只能捕风捉影,也只有夜临这种身份尊贵的皇室成员,才知道些浮光掠影。
景远帝确实是个断袖,他的意中人姓夜名远,是第二任鬼医,二人少年相识,只叹情深不寿,在景远帝登基前就去了。
这时候就不得不提鬼医了——几十年前的北应来了一位云游到此的医者,正逢令太医们皆束手无策的一场时疫,此医者偏偏逆行其道,钻研了一张毒方,服下后的人会迎来生不如死的痛苦,若能在三日后熬过去,便可存活下来。此人的行医手法大多如此,以毒攻毒,诡谲阴狠,实在不像医者之道,与北应传统医术大相径庭,便被时人称为“鬼医”。
首任鬼医有两位徒弟,其中一位便是宁川的心上人次任鬼医。鬼医一脉是神乎其神的存在,只要病人一息而存,半只脚踏入了鬼门关也能拽出来。只可惜这一脉自次任鬼医后便行事低调,隐世不出,如果没有景远帝给的消息,恐怕夜临这辈子都找不着第三任鬼医。
不过这些话不使透露太多,点到为止。
言浙识相地转了话题:“也好,郡主终于有了站起来的希望,是好事。”
端仪郡主夜柒,夜临的妹妹,自幼不良于行,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夜临遍寻名医,皆道没有法子,近来才寻到了鬼医。
周遭突然爆发出一阵欢笑,掩去了言折的声音,夜临只看见了依稀口型,便拎起桌上的油纸包,起身笑道:“承你吉言。”
毓王府栽了不少杏花树,正是春光烂漫的好时候,夜柒的婢女水墨推着她的轮椅在庭院中散心。突然听见夜柒开口问:“哥哥何时入宫的?还未回来?”
水墨回道:“宫门一开将军就入了宫,应该快回来了。”
夜柒一抬手,鬓边的流苏随风轻晃,大概是自幼缠绵病榻,她的声音总是轻而柔的,像随时会飘散在风中的雪:“不能叫将军了,叫王爷吧。”
水墨一愣,连忙应声:“是,奴婢疏忽了。”
有粉白色的杏花飘落在她的肩头,夜柒抬手拂去,不知在对谁说话:“哥哥昨日说要带我去找鬼医问诊,可为何偏偏是昨日寻到了鬼医?”
身后传来含笑的嗓音:“——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阿柒啊。”
夜柒叹了口气,秀美端庄的眉眼难得皱了起来:“世间知鬼医行踪者廖廖无己,哥哥前□□了兵权,后脚寻到了鬼医……哪有这么巧的事?”
水墨很有眼色地退了下去,夜临把拎了一路的油纸包放进夜柒怀里:“喏,‘品记’的新糕点,尝尝怎么样?”
“品记”是京城有名的点心兼糖水铺子,因其用料新鲜,口感绝妙,品种多样,收获了好评如潮,饱受京城夫人小姐的喜爱,夜柒就是其中之一。夜临知道她的喜好,便带了一包点心回来。
夜柒转过轮椅,面上已是柔和笑容,弯了弯眼睛,一边拆开一边道:“谢谢哥哥。”
夜临随手拈了一块青玉梅子糕,被甜得生无可恋,艰难地咽了下去:“不用客气——嘶,甜死了。”
夜柒一偏头,眸色沉静:“不止是谢这包糕点。”
夜临神色分毫未变,眼角的笑意好像画上去的一样,与她对视:“嗯,别和哥哥客气。”
兄妹俩一站一坐,空气中蔓延开古怪的沉默。
夜柒生得不像长公生,像与她素未谋面的驸马,她容貌清丽,眉眼温婉,气质端庄秀雅,和五官浓墨重彩的兄长截然不同,她天生生得一双杏眼,和人对视时近乎专注,堪称战无不胜,夜临叹了口气,先移开了目光:“怎么?”
夜柒捏着一块糕点,指尖碎屑纷纷而落,她轻声道:“哥哥,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不是你的亲妹妹?”
——太多太多的迹象都会指向这个答案,只是夜临多年来对她的珍重程度让人根本不敢去想。
夜临心头一跳,但面上波澜不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了一点疑惑:“哦?”
夜柒笑了笑,眼角弧度却十分勉强:“玩笑话,哥哥不必往心里去。”
杏花慢悠悠地飘落,夜临语调一如既往地散漫,回道:”若不是亲妹妹,我为何要对你如此上心?”
夜柒轻轻吐了口气,抿唇道:“嗯。”
水墨推着夜柒进了屋子。夜临绕过回廊,站在书房门口,叫了一声:“丹青。”
一道黑影不知从何闪出,向夜临行了一礼:“王爷。”
那是个暗卫装扮的女子,名唤丹青,长公主生前捡回来的孤儿,跟着她上过战场,自长公主去后,便被夜临留在夜柒身边保护她。
“郡主从哪知道的那件事?”夜临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
丹青沉默片刻:“是属下失职,应该是在几日前……”
夜临一抬手打断了她的话音:“不用讲理由了,给千虑阁递消息,请他们把那事压下去,越快越好。”
丹青点头,退了下去。
“千虑阁”乃是北应第一情报组织,取”千般思虑”之意,传消息,抑流言,是他们最擅长的。
眼看丹青即将走远,夜临又唤道:“等等。”
丹青转身:“王爷请讲。”
夜临沉默了片刻,道:“明日我要带阿柒找鬼医问诊,人多嘴杂,不要再让她听到任何不该听到的事情。”
丹青长年累月板着的脸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露出一点吝啬的笑意.“将军为您骄傲。”
夜临弯了下漂亮的眼眸,并没有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