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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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洛津市的夏天很热。内陆城市里已很久没有蝉鸣，风拨弄过树冠，似有似无，漫不经心。张谨行便在颇负盛名的洛津大学读研，洛津是多朝古都，地处北方，雨少雪少，名字中却带了个渡口的“津”字，相传曾是一片水美田肥的瑞霖地，但是后来发生了地陷，沧海桑田数千年后再无洛水。民间志也有了王母娘娘沉洛津等一些神话传说，给这座城市历史底蕴增色几分。
张谨行刚从修复老照片店的小巷子店走出，记下巷口绿葳的爬山虎和半死不活的几株月季，想着下次不用再导航七拐八拐了。他转弯走回街里，暑气弥漫，来往匆匆的路人们偶尔回头看看张谨行，他既白又高挑，身形利落清瘦，带着黑色NIKE帽子遮住了眼睛，神情不甚明晰，下颚线分明。张谨行比平时走的快了些，毕竟他也感到热，心里想着爸爸要自己整理的家庭图片和视频。张谨行的爸爸很有生活仪式感，很喜欢拍照录像，不论技术如何，尤其是张谨行的每年生日，或者家里成员聚到一起过春节、中秋、端午等节日，张谨行的爸爸张峰同志都早早举起相机，致力于记录家人们在这些年的无数瞬间。从一开始的胶卷、扫描光盘、摄录机硬盘、到后来数码相机SIM卡，张峰想把很多老照片整理到云盘，自己却又不太擅长电脑，正好张谨行暑假了，就托他弄弄。
张谨行回到宿舍，把移动硬盘插到电脑里打开，开始认真分类。有些是和长辈集体家庭旅游到海边山里的的影音资料；有的是他爸爸妈妈的学生时代黑白照片，很珍贵；也有张谨行自己从小到大的什么眉间一点红哪吒头生日照，“春日杯”演讲比赛录像，领舞校园广播体操磁带……还有幼儿园、小学等结业大合照。
张谨行一张一张翻下来，目光也变得柔软起来，想到小时候无忧无虑，有很多玩伴，现在却都失去联系了。思绪发散又想到小学时候和他玩的很好的一个女生，叫于晓紫，她是五年级转校进来的，是班里最活泼的，很快能和所有人都打成一片，成绩中等，眼睛大大个子小小。可是后来突然有一天不再上学了，家长们议论说是心脏先天有毛病，学校还进行一次募捐活动……
之后呢，她活下去了么？张谨行想着……不对！他突然想起了一个场景，是同学们排队等待，医生们用尖尖的采血针扎入手指，抽取末梢血。于晓紫站在他前面，有些闷闷不乐，张谨行问她怎么了，于晓紫回答：“我……我有病的，我的血有毒，你别告诉别人。”张谨行答应了她，默默关注了她的血样——塑料试管里盛着着有些暗淡的棕赭色的液体，旁边都是有着生命活力的鲜红色血样。那她应该是有血液病的，并且家里人知道，可能是因为小孩子偷听不理解，所以觉得自己的血有毒素，肯定不是心脏病！不然张谨行记忆中的她怎么天天能跑能蹦就不走路，不论运动会还是体育课都到处野，像只飞来飞去的燕子，给张谨行印象很深。“是我的记忆出现偏差了吗？”张谨行怀疑自己，心里涌上一丝怪异，可是这两件事都是存在记忆里，虽然相互冲突，但是自己能记住的就只有这些了，如果不是整理照片，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想起这些事情。
照片！
照片！对了，有照片的，张谨行赶紧翻找小□□动会时的班级合照，找到了！张谨行根据模糊的记忆，看了好几遍合照，却没有认出于晓紫。怎么会？！张谨行用食指一个一个扫过稚嫩的脸和下面的名字，核对了一遍后，一滴冷汗滴落。没有，这张照片，没有于晓紫这个人。
这张照片没有于晓紫这个人。
张谨行有些愣住，下意识翻过照片，照片后的红色喷墨边缘有些糊了，上面写着 “纪念五洲市路屏县第一小学五<八>班共33人参加校运动会”空了一行，接着是“摄于2010.5.14.”。张谨行翻回照片正面，手因为有些紧张而微微颤抖几秒，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数了一遍人数。
33个人，一个人都不少。怎么可能？那于晓紫呢？
张谨行喝了口水，让自己冷静下来，稳稳心跳。然后打电话给妈妈，张妈妈接到电话似乎心情很不错。张谨行直接问：“妈，你记得我小学同学于晓紫吗？就是六年级时她得了病，你还发动家长一起募捐的，你还记得她吗？”张谨行问的急，语速快，张妈妈犹豫着回答：“小谨呀，妈妈不记得你有这个同学啊。叫什么小紫的，是个女孩子吗？募捐的话，妈妈不记得你小学同学有出过事情的呀。”张谨行又努力说了说于晓紫的长相和小学发生的一些事情，张妈妈仍是否认。张谨行沉默了。
张妈妈以为他找人有事情，也没帮上什么忙，就说：“这样吧，小谨，妈妈还存着你小学班主任和老师的电话，你去打电话问问，或者我帮你问问你其他同学家长，或许有知道的咧。”张谨行按照妈妈发过来的微信，拨号给几位老师，简单寒暄后，老师们都纷纷否认有这么一个女孩子。“谨行，是不是她是别的班的同学或者是你初中同学你记混了啊？”
张谨行想：她曾经和我同桌。
“你们班一直都是三十三个人的，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收学生都是有指标的，一般一届八个班级，一个班级是三十人，就只有你那届，多收了三个人，直接塞到八班了。”
33个人是确定的。
“还有啊，老师刚刚查了一下你们那届的入学信息统计，根本没有姓于的学生，更别提找到她的家庭住址了！”
33个人，那于晓紫呢？为什么没人记得于晓紫？
正值七月暑期，张谨行想了想，订了一张明天中午从洛津到五州市的高铁票，去实验室交接了未收尾的工作。其他舍友已经返家，他原本打算在校多待两个星期，到和学校合作的科学院，给熟识的陈师兄做实验打打下手，提前适应一下新实验室的氛围。张谨行刷刷微信群，给家里几个朋友发了临时回家的消息，他们有的是张谨行的高中同学，也有竞赛班或兴趣班认识的朋友，都分散在五湖四海上大学或者工作了。他们中有的说还没放假，或者要去实习、旅游、去国外游学，都还没回到路屏，等回去再约，张谨行一一回复。当晚，张谨行整理了宿舍，按照备忘录收拾了行李，早早睡下，居然一夜安眠。
第二天到达五州市已经是下午三点。其实张谨行有点晕狭小空间的车，幸好有个约车公众号可以接受拼车，从大学起，张谨行每次下了高铁，然后公众号司机会接到预约顾客，再分别送顾客到路屏县城和隔壁几个县城城区，十分便利。
司机师傅接过张谨行的小行李箱放到后备箱，热情的招呼张谨行坐来副驾驶，并和他解释其他人在下一班车，等一会儿就行。张谨行气质平和，司机师傅便开始和他闲聊起来。过了几分钟，约车乘客就都到了。一个圆脸杏眼女生走过来，歪头敲了敲车窗，礼貌又羞怯的问：“请问能换一下位子么，我有点晕车，实在不好意思，谢谢您。”张谨行点点头说：“可以的。”女孩又忙谢过他。等到他弯身进车，其他人已经落座了，车里很安静没人说话，他便到最后排靠右坐下，靠左还有一个男生，懒懒看他一眼没有说话。这是辆七人座的车，两人之间还隔了一个位置，张谨行以为还有人会来，结果司机师傅就启动车辆出发了。张谨行也坐过很多次网约车了，无论是从盈利来说还是现在的时间——夏季暑假开端正是大学生和工人返家高峰期，上午十点和下午三点也是高铁满客率最高的时间段。一般情况，网约车都是满座的，张谨行心里又涌出了一丝怪异感，是那种不合理但是无法表述的感受，像拼乐高少了一块不规则的塔尖，像答案书缺少了小小的一角。可能是路不平坦车开始晃，张谨行压了压胃里的不适，也为了转移注意力问：“师傅，车里空了个座位，是少接了人吗？”司机师傅听了随口回：“没有少啊，都是满座，是liu…五个人上车了啊？！”司机师傅仿佛才发现一样，嘀咕着说：“怎么少了个人啊，昨天是和我说六…五个人上车的吗，难道排错了车吗，真是的，少挣五十块。”最后一句话是压低了嗓子说的，但是车里很安静，大家也都听到了。司机师傅很不满，边开车边点划着手机屏幕，很快电话接通了，他大声说：“恁的只给我排了五个人，没坐满位子让我走一趟，你们没排好可不能怪我，老板要是知道怎么办？”电话有些漏音，隐隐传出来纸张翻动的声音和辩解：“怎么可能？都是电脑排的乘客，电脑总不会出错吧，我查一下记录……诶？真的是五个人？不应该啊……”第二排座位的短发女孩打断他们：“司机师傅，开车就别打电话了吧，你们这公司内部事情回去再说呗，我们一车人安全可都握在你方向盘里。”司机有些怏怏的，挂了电话。
班里面少了于晓紫，今天坐车又少了一位乘客。张谨行闭上眼睛，伸展手指又缩回，掌心蹭了蹭手机。
路程过半，坐在副驾驶的女生安静了一路，发出了有点忍耐的声音，她转过头问：“对不起，但是你们谁有晕车贴吗，或者晕车鼻吸，我晕车，谢谢帮忙的同学。”其他几位乘客纷纷表示，不晕车也没带，就又安静下来。反倒是第二排左边的一个气质看起来有点冷的男生递给她一瓶还没启封的矿泉水和两个橘子。他戴着口罩，眉骨优越，一双眼睛很好看，开口，声音很有质感：“水没有拆封，吃点橘子压一下，好一点。” 这个青年容易让人联想到泉水或者蓝色冷漠却美丽的冰川，张谨行想着，边拉开包最外侧口袋，掏出防晕车喷雾，拆开小包纸巾抽出几张留下，一并递给前排女生。前排女生感谢他们俩后，小声却坚定的说要加两人微信，不白占人便宜。张谨行看女生执意这样，就告诉了自己的微信号。女生又期待的看向有些冷冷的那个男生，他好像不懂拒绝，就点点头，动作生疏的调出二维码，报上名字：
林绵川。圆脸杏眼的女生夸了一声说：连绵不断的山川，好名字。
车里就又安静下来。张谨行是第二个下车的，车里只剩林绵川一人了，他住的离张谨行曾住过的小区不远，是别墅群，也是学区房，附近有个省重点高中，也是张谨行的高中。
张谨行回到家里，妈妈招呼他坐下吃炖的软烂的银耳、加了百合、枸杞补气的雪梨羹。张谨行还想问问妈妈关于于晓紫的事情，他放下汤勺，从手机调出照片给妈妈看，妈妈甚至还能把他的一些小伙伴的名字和容貌对上号，但是关于于晓紫，仿佛记忆被清洗了，完全空白。
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这个人。
至此仿佛进入了瓶颈期，然而张谨行平静的想着发生的事情，然后他发现，自己好像……有点记不清于晓紫的脸了，昨天一直想记忆里于晓紫的形象，寻找她存在的痕迹，心情还会紧张而波动。可是仅仅过了一天，已经忘记了她的容貌音笑，而且……记不住于晓紫心里也感觉不奇怪了，那丝违和感已经被抹平。现在想着于晓紫，和想着某个数学公式符号、窗台上的几株月季、一个旅游过的景点差不多，也不会引起张谨行内心太大的心理波动。
于晓紫这个人，仿佛已经变成一个没有生命的无机体，只是一天时间，就几乎湮灭在张谨行记忆里。那是一种仿佛泡完澡懒洋洋躺着的无力的思维倦怠感。你预知了危险，却无法逃离也不想改变现状，只能任凭遗忘拖着自己的记忆向黑暗深处下坠。
张谨行知道这是危险的，遗忘于晓紫存在的速度是不合常理的，可是他越来越记不清楚了，他能预想到，终有一天——要不了多久，他会和这个世界上其他人一样，彻底忘记这个人。于晓紫，或许存在过，是那个不存在于“人们”记忆里的人。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