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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29.大婚(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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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发走脖子硬不怕锤的赵王,没等皇帝歇会的功夫,河间王又一路带风地跑进议事厅,唱戏似的:“陛下——”
皇帝看傻子一样:“说,又有什么事情来求朕。”
河间王格外亢奋,加之他一身石青袍服,宛如一只扑棱蛾子似的,飘到九叔面前:“陛下容禀——”
高湛忍住踹他的冲动,不耐烦:“有话直说。”
高孝琬这才腆着笑脸挪到案前:“陛下,侄儿来替兄长告假!”
皇帝有些意外:“说清楚,是孝瑜,还是你二哥。”
孝琬嘿嘿道:“自然是我大哥,陛下明鉴,这些日子大哥晋阳邺城两头跑,侄儿想着下个月太子大婚,大哥又得从邺城赶回来,过于辛劳,能否恳请陛下……”
皇帝了然,突然觉得这小子细看起来也挺顺眼,哼笑一声:“你想求朕让孝瑜在晋阳留到太子完婚?”
河间王乖巧点头。
皇帝故作矜持道:“可这司州牧的差事……”
高孝琬立即瞪着真诚的大眼睛:“陛下,您看侄儿如何!”
高湛早知道他的用意,不知道是不是被孝瑜感染了,竟也由着他道:“也不是不行。”
先让这孩子去试试手,如果这个月当真能应付过去,以后让他接任司州牧,把孝瑜调换回晋阳,也无不可。
孝琬没想到如此顺利,当下有些忘形地高呼:“九叔万岁!”
话已出口,却被自己吓到了,捂着嘴就要跪地谢罪。
高湛神色微凛,但也放过他这一回,轻斥道:“孝琬,你既已成人,便要管住口舌!若是有第三人在,九叔也保不了你!”
太子婚期在即,举朝上下文武百官,乃至地方官员,边关将士纷纷上表进贡。
学士阁内,文官清流们正在欣赏广宁王进献的十余卷画作,交口称赞,广宁这些年画艺登堂入室,从山水花鸟到人物风俗,无一不精。
老丞相赵彦深入阁时,见众人正在品评广宁王的《秋塞图》。(我编的)
他走进,众文官见丞相亲临,纷纷避让,为他见礼,
赵丞相走到画前,不由感慨:“方寸画卷,万里江山,广宁王必定胸怀凌云壮志!”
引得旁人纷纷应和,继而细细装裱,送往东宫。
含光殿内,皇帝看罢斛律光的上表与贺礼,让人一一点清入库,神色有些晦暗。除却高长恭在军中屡立奇功,高延宗也开始展露锋芒,与周国的几场接触打得有模有样,再过几年,又是一员猛将。
连斛律光也在上表中感慨,高延宗比之高长恭,更有一段雄才战略。
联想到朝内丞相盛赞广宁王高才,可堪大任。
还有一个世宗嫡子高孝琬……还不知道这小子能力如何。
高湛揉着太阳穴,只觉得这些年头疼频发,不由长叹一声:“大哥,为何你去得早,偏偏几个儿子都这么……”
他转念一想,时也命也,若非高澄早亡,这个皇位断然也轮不到自己来坐。
他自认为文韬武略不输高澄,却不明白,为何自己册立的太子连从前他最鄙夷的高延宗也不如。
若高澄还在,太子便是高孝琬,依照早年孝瑜从母亲那里受到的熏陶,他定然会一心一意辅佐这个宝贝弟弟……呵呵……
高湛忽而觉得这种假设无聊至极,揉着额角,打算继续批阅奏表。
片刻之后,那个无端的念头再次浮上心头,如果大哥没死,孝瑜还会这般忠心于自己么?
他的忠心,是只给自己,还是给大齐的国君?
如果他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他会怎么做?
是继续辅佐太子,还是……
皇帝看着眼前铺天盖地的奏表,继而无力地将朱批搁置下来,有些绝望地想着:毫无疑问地,他会扶持高孝琬上位啊……
高家三兄弟重聚,不由小酌几杯,孝琬最为开怀:“大哥,你在晋阳好好修养,且等着看我的本事!”
大哥懒得理他,与二弟碰杯相饮:“这些年咱们聚少离多,竟不知你在文章上也下了许多功夫。”
孝珩大喜:“大哥,你也看过了?”
孝瑜点头道:“你写的,我都令人抄录好了放在案头,得闲便看,去年冬日所著的那篇《御狄师议》极佳,可见你与那些腐儒不同,非是空头文章。”
高孝珩自嘲尔尔:“可我难有领兵的机会。”
三弟问:“怎么说,二哥,你想领兵,还愁没有机会?”
老二道:“如今四弟风头正盛,五弟也初露锋芒,已是天威浩荡。皇帝不会再容许我兄弟几人接触军务。”
孝瑜蹙眉不语,三弟挠头,安慰他:“二哥,你羡慕老四,说不准老四还羡慕你呢。他生得好看,在文墨上却没有你的见地。”
孝珩对他淡笑,欣然受之,问他:“我且问你,这一月为期的司州牧,你待如何?”
孝琬拍着胸膛保证:“哥哥们不必担忧,我定然全力以赴,朝乾夕惕!”
二哥放下酒杯,摇头道:“这便是我所担忧的,三弟,切不可如此!”
老大老三齐齐看向他。
高孝珩冷静分析道:“大哥,皇帝当下信任你不假,可难保皇帝如此会信任我兄弟六人。且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偏偏三弟身份与旁人不同,我担心……”
孝琬忍不住打断他:“得了吧二哥,你从前也是这样,瞻前顾后的,哪里有这许多顾虑!”
大哥沉吟片刻,才说:“孝琬,听老二一句劝,不可大意。”
孝琬有些不甘心,哪个儿郎没有抱负,哪个少年没有雄心,难得一展拳脚的机会,他实在不想放过。
但大哥又说:“我兄弟几人,全靠相互扶持才有今日,不可以为了一己私欲而置骨肉至亲于危墙之下!孝琬,你私下去找皇帝这事,大哥不与你计较,只是回邺城后,切记锋芒太盛,敷衍一个月便行了,余下的交给我来善后。”
孝琬原本明亮的眸光一点点消沉下去,他有些沮丧,但看着两位哥哥的神情,只得不情不愿地点头应下。
二哥想要安慰他,问他道:“你不是一直想要二哥专门送你一幅字画么,不妨说说,想要二哥画什么?”
孝琬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地,仿佛一辈子都要被圈禁在世宗嫡子的枷锁中,不由苦笑,赌气说:“我想要一幅父王的画像,二哥能画出来么?”
孝珩托腮苦思,计上心头,淡笑道:“这有何难?”
他看向大哥,高孝瑜有些疑惑地拿着酒杯,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你看我作甚。”
翌日,河间王匆匆赶赴邺城,替自家兄长代政司州牧。
广宁王趁白昼光阴正好,让兄长端坐庭前,提笔描摹画像,忽而啧啧嘴,总觉得少了什么。
高孝瑜说:“二弟,老实说,我也有些记不清父亲的样子了。”
孝珩只是笑:“大哥,你最年长,若是你也记不清了,我们几个更加不知,只是……”他对着树下的剪影比划着,笑说,“不知为何,旁人提起父亲时,我总先想起你。”
大哥也笑了,看他的眼神温柔而明净,孝珩似乎有所触动,匆匆落笔。
大致勾勒出身形神态后,孝珩忽然道:“大哥,伴君如伴虎,不然,你随我一起上表,我们一同赋闲归隐,让四弟五弟能够在军中全然施展抱负,怎样?”
孝瑜问:“你怎会如此想?”
孝珩说:“你每日对镜整衣冠时难道没有察觉么,两鬓华发。”
孝瑜默然。
四下无人,几只归巢的燕雀飞过,惊动树梢的玉兰,盎然春意,花开又一年。
孝珩又说:“大哥,其实……我一直都明白,从你离京时,九叔看你的眼神,我就懂了。但我不忍心看你越陷越深,纵使你想做王景略,也应明白一个道理,王景略能够辅佐苻秦统一北境,君臣无二心,全因他不姓苻,非宗室王侯,故而苻坚才能深信不疑。”
高孝瑜知道瞒不过二弟的玲珑心思,他有些怅然地转过头,去看屋檐下成双的燕子,不知如何回答。
孝珩继续说:“慕容垂一世枭雄,何以燕国不容,被逼投靠苻秦,亲自征讨燕国?全因他姓慕容,留在燕国只能徒惹君王猜忌!”
孝瑜笑了笑,清风过耳:“孝珩,你总是如此通达。三言两语就能澄清利害。”
孝珩问他:“是因为三弟么,为了保护三弟……大哥,你不必这样。”
孝瑜回头看他,神情泰然而温和,宛如暮春时节无风无云,明朗寥廓的天空,他说:“不是的,孝珩……我只是,为了自己。”
“如果真有那么一日,为家国大计,你不必再藏锋守拙,当自荐为司州牧。”大哥说罢,拍了拍他的肩膀,悠悠然回了屋内。
留下纸上只作了一半的画,墨迹清浅,神形皎然。
临近婚期,浣衣局内,十六位绣娘正在打理一套华服,从内衬、腰带、短擎、外袍到发冠、靴子、抹额、秀囊,是她们日夜赶工的大成之作,上好的绸缎作面料,绯红锦缎中掺杂着银线,使得衣袍在灯下如同星辰点燃,银红缥缈。又用仙鹤羽编入银丝线,绣工细密地落成鹤羽边纹,装点袖口、领口。
抹额上缀了一颗珍珠,成色极为罕见,饶是从齐王府中留下的掌膳嬷嬷也不曾见过,她正稳妥地熨帖着外袍的衣袖,不由感叹:“是从蓬莱进贡的吧。”
老太监笑着点头:“嬷嬷好眼力!”一面转头又对其他宫娥绣娘严厉道:“仔细着,不能出半点差错!”
嬷嬷劝他:“何必这么疾言厉色,姑娘们从三月赶工至今,挑大梁的几个绣娘连家都不能回啊……”
老太监摇头,对她交代:“你不晓得其中的厉害,这套礼服决不能出问题,否则,咱们还不知道如何遭罪呢!”
嬷嬷有些嫌恶地咋舌:“又是御赐给和侍中的袍服?”
老太监示意她注意分寸,左右环顾,才小声道:“那还能敷衍一二,这是敕令赠予河南王的!”
嬷嬷有些明白,忽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河南王?是不是齐王的大公子,我还记得,从前齐王妃待下人极好的。”
老太监笑她:“这都哪跟哪啊,老嬷嬷,仔细你手头上的活计。”
正说着话,一名年长些的宫娥来浣衣局取走静德皇后的旧衣,静德皇后孀居宫中,所幸皇帝看在河南王的份上待她还算礼数周全,宫人们对静德宫中的仆从也还客气。
嬷嬷正巧忙活完,见到那名大宫女,笑着迎上去:“尔朱啊,来拿衣物?”
那名宫女样貌恬静,虽然二十多岁在宫中不算年轻,但似是经历过风霜,别有一段稳重娴静的韵味,她望着嬷嬷,只是笑。
嬷嬷便亲自翻找出衣服,用托盘盛好,交给她。
尔朱看了看,发现少了一套,咿咿呀呀地和嬷嬷比划一番。
幸而嬷嬷在场,日子久了也能明白些手语,立即懂了:“少了?少了什么颜色的?”
尔朱指了指满园的红灯笼。
嬷嬷笑着:“害,我这把老糊涂,你等着,我去给你找出来。”
尔朱便乖巧地与她作揖道谢。
等尔朱拿着衣物回宫复命,老太监不由称奇:“这姑娘长相倒也周正,既然是个哑巴,怎么会让她入宫?”
嬷嬷说:“她呀,是当年太后的贴身宫女,原来也是个聪明能说的孩子,后来太后病中,她不知怎地也连日高烧,醒来时便没了声音,太后慈悲,怕她出宫后无依无靠,便赐给静德宫作侍女。”
老太监叹道:“也是个可怜人啊。”
嬷嬷一面敦促着绣娘赶工,看着即将装叠好配送河南王处的礼服,忽而想起什么,对公公闲话道:“造化弄人啊,当年尔朱在王府里还伺候过大公子呢,若不是当年……这会只怕也是个郡王侧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