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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 5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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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木名丹桂,四时香馥馥。花团夜雪明,叶剪春云绿。
脸上覆着片轻如蝉翼的人皮面具,靠着树干,微扬了头的温客行,眼睛里瞧着那簇在叶底、于余晖下越发显得橙红似火的花束,鼻子嗅闻着好像要铺盖天地的馥郁香气,耳朵里听着几人脚底踩断枝叶包抄而来的窸窣声响,脑海中想的却是几日前被人压在款款悬垂的柳条下、将血都点燃了的那场抵死缠绵。
温客行这一刻对阿絮的思念,比那枝头上散出来的味道,还要更加浓烈绵长。
一角黑袍在树隙间荡了下又隐没了,温客行便只能将近日里常常捧出来思之念之、慕之恋之的身影,又小心地放回心底,提着把在山庄随便寻来的剑,纵跃而出。
那首个暴露了行迹的人,只见到一袭竹月色长袍,忽地现身于他们这群黑衣蒙面的同伴中,然后鬼魅般穿梭而过,一柄剑被其使得如附骨之疽,无孔不入,刃锋所至,立即血溅三尺,无人生还。心惊胆战下,他也顾不得是否会伤及无辜,手上一松,机括弹动,一支弩箭便挟着风雷之势迸射出去。
镞如星飞,然而温客行像是背后长了眼一般,在半空中拧动腰腹,旋身侧避,那抹凌厉寒芒仅是划开了他的袍袖,就险险地擦着他的臂膀呼啸而过。
那人自幼根骨不佳,后天亦不甚努力,穷其半生也未窥见过什么上乘武学的门径,不过最是听上峰的话,才被从晋州军里选拔出来。如今眼界不足,看不清也想不出,这样近的距离下,怎会有人能避开如此劲急的一箭?
可温客行哪会给人留有认真思考的时间,眨眼的功夫,已是动作迅捷地把周围之人斩杀殆尽,向着他这边抹剑而来。大难临头,那人头脑难得清明一回,没有徒劳地去抽腰间佩刀,而是抓起背上另一架弦上装着鸣镝的弩,胡乱射出。
带着特殊哨音的箭矢刚发出半声尖鸣,便被温客行斩落在地。这人也不及再做什么,那避无可避的剑尖已挑在了胸口,使他整个人都倒飞几丈,跌在树上,断了气。
温客行蹙眉,看一眼破开的袖子,又瞧了瞧斜插在草丛里的半截响箭,知道自己这是已经撑到了极限。
与阿絮分开后,他就不眠不休地往回赶,跑死了一匹马便即刻换骑疾行。终于在局势最危前赶了回来,也就只来得及缓一口气,又连夜易了容,趁着黎明时分,天色将明之际,出庄引敌。
且温客行唯恐这些人万一被杀怕了,会弃了他再转头去围攻山庄,仅运用轻功与他们在林中周旋,一天下来,所杀之人,都没有刚才这波来的多。
而今,接连劳累几日未得一歇的恶果显现出来,他的一身真气耗了大半,行动间已失了平时的利落,竟毁了阿絮的衣服不说,也没来得及阻止这人死前给人通风报信。
目光突然瞥到一人衣襟处露出一角宣纸,温客行走近,抽出来看,发现那是张画像,却是被血糊了,什么也瞧不清。
啧了一声扔了回去,温客行抬脚欲走,只是有一队人恰巧就在左近,来得比想象中的要快,这么一会功夫,就已持弩横刀,呼啦啦地围堵过来。
既如此,温客行也不急着离开了,负手收剑在侧,看着这些人中的其中一个,越众而出,从袖子里又抽出一张画像,对着他的脸比对一番,就哈哈大笑出声:“你就是周子舒?”
经他提醒,温客行想起自己此刻办得是谁,眉梢高挑,又轻轻落下,收起温谷主那套文绉绉的阴阳怪气,学起阿絮的坦荡洒脱来,放肆笑道:“我是你老子!”
“你!”那人被气了个七窍生烟,但又马上洋洋得意了起来。“周庄主当真不知天高地厚!阁下行踪已然暴露,周围的潞州军须弥便至,你就算武功再高,今日也只能束手就擒了!”
“原来你们现在的名号叫潞州军?真是难听!”不知为何,这些人同样是面罩遮脸,看不清容貌,温客行却莫名地对此人极为厌恶。剑尖一扫,于地上泥沙落叶中挑起枚石子,同时足下轻点,宛如只鹞鹰般跃起,挥剑割了几人的颈子后,伸手一捞,就把那头目被石子击中腕子,再拿不稳,扔了出来的画像抄在手里。
甫一落定,温客行便展画来看,就见这执笔之人画工平平,仅勉强将他此时顶着的这张面皮上,那些眉眼口鼻依样描画罢了,哪里绘得阿絮的半分神韵?
心里略嫌弃,可这画中人毕竟还是有三分相像,温客行也舍不得扔,仔仔细细地叠了,藏进胸口的衣襟里,才再次挽剑,杀入敌阵之中。
眼看着温客行轻功了得,意态悠闲,虽内息似有枯竭之象,被围此处,竟也是夷然不惧,无人是他一合之敌,怕等不及其余人赶到,这尾鱼便要脱网而逃了,为首头目不禁捂着腕子急得冒汗。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眼角瞟到远处有光闪烁,不由大喜过望。“周庄主,我劝你先别急着打了,还是多看两眼四季山庄吧,看一眼,少一眼喽!”
温客行闻言,手中之剑横扫,逼退眼前几人,往后滑开一步,猛地转身望过去。
落日苍茫,暮云凝碧,四季山庄的方向却有几处火光逐个亮起。那遍地草枝花木、美如梦幻的山庄,怎受得了这般炙烤,眨眼间就燃成了一片,浓烟在烈焰中纠缠成一条孽龙,面目狰狞地翻滚着,直冲霄汉。
温客行的眼里也跟着亮起了一把火,摇摇晃晃的,渐渐烧成了燎原之势,在他的眼尾漫出一抹猩红来。
四季花常在,九州事尽知。阿絮和他的家,这个寄托了他最深切的向往与渴望,承载了他两世里最美好的回忆之地;这个即使他双手染血,依然小心护于心间,不敢轻易触碰、不忍稍有亵渎的一方净土,终还是被眼前这群披着人皮的贪婪恶鬼给付之一炬了!
风动枝叶的沙沙声中,远远有更多的脚步声接近,温客行死死地捏了捏手中的剑,心中杀意滔天。可他已不再是那个非要靠一身死不旋踵的疯意,震慑遍地魑魅魍魉的鬼主了,千里之外,还有一人拿性命牵绊着他,怎能中了这粗劣的缓兵之计,被生生拖在这里?
“要么死,要么滚!”温客行的话里含着刺骨冷意,冻得众人不敢轻动。那头目看着温客行再次腾身掠向树梢,暗道不好,急得摘下面上黑巾,扯着嗓子呼道:“今日周子舒若轻易逃了,王爷定要这里所有人为他填命!还不快把人拦下来!”
话音落地,耳畔破空声响成一片,温客行身形连转,旋身直坠,借势将手中之剑由上而下运力劈下,剑风汹涌,就将几支弩箭一股脑卷了回去,插入几人胸膛。
“我可让你们选了,既都不想做人,一心做鬼,我这么热情好客的大善人,却之不恭啊。”天色愈暗,火光愈亮,被一轮齐射逼落的温客行冷笑着,用宛如看死人的眼神扫视过去,却在看清那张庸碌淡漠、平平无奇的脸时,蓦地如遭霹雳,真气狂乱倒行,直冲头顶。
是孟婆汤!
‘……师叔,你可醒了!你昏迷这些天,我都快吓死了……’
‘温公子,在下景北渊,行七,这位便是南疆大巫。’
……
‘北渊,叙旧之事以后慢慢再谈,温公子已昏迷多日,已失先机,恐怕此时周庄主已被押到了晋州,当务之急是要把人先救出来……’
‘阿絮怎么了?’
内息在经脉里乱窜,如钢刀剐蹭,疼得厉害,温客行微微向前倾了身子,欲以弯腰的姿势缓解些许。可没等他平复过来,耳边弓弦之声又起,他只得双脚一错,再次凌空,同时手腕半翻,剑刃与箭头铿然相撞,磕飞了紧追而至的三支弩箭中的两支,斩断了余下一支,箭镞去势稍减,却依然斜插进了温客行的左肋。巨大的冲力震得他半边身子都跟着发麻,落地时脚下不稳,脊背就顶到了一棵树上,撞得满枝桂香摇晃。
箭头刺伤了肺腑,喉间一股腥甜漫上来,温客行抿紧双唇,仍有鲜血自嘴角处淌了下来。他靠着棵丹桂,剑尖拄地,半天也提不起多少力气,身上的煞气却更重了。
段鹏举笑意张狂地命人围了过来,一如他当年在晋州城外围了解救阿絮的马车。
‘尊驾又是何人?’
‘温,温客行。’
……
‘谁说他是单枪匹马?’
拨开马车车帘,缓缓走下来的周子舒,已是伤痕累累,满面苍白,可被磋磨多日的人却一身气势依旧,比那华服锦裳、却贼眉鼠眼的段鹏举,更像是此刻的天窗之首。
见温客行半晌不动,一人争功心切,壮着胆子持刀攻来,被温客行一把扼住喉咙,手指用力,拧断了脖子。
这下连段鹏举的脸都黑了,不禁犹豫起来,是该继续想办法将人活捉,还是应直接抗命把人射死。
趁着他们迟疑,温客行咳了两声,感受了一下胸口的伤处、突突跳疼的额头和自己所剩不多的真气,眸色沉沉,知道今日想要全身而退恐是有些难了。
孟婆汤的药效厉害,拐得他眼前一阵模糊,远处火光和近处的丹桂遥遥相映,像是天地间都焚做一处,有声音和画面似是自那火海中跨山越海而来。
‘弟子毕星明参见庄主!’
‘弟子程子晨参见庄主!’
‘弟子参见庄主!’
‘师兄……’然后他看见自己也收扇拢拳,单膝于地。‘四季山庄不肖二弟子温客行,参见庄主!’
当一双手伴着欣然一叹,颤颤地覆在头顶之时,温客行只顾激动于两人的久别重逢,兴奋于自己奉与这人眼前的见面礼——故土虽毁,他温客行却将四季山庄的传承接续下来,用不了多久,定要再还他一个终年繁花盛开的家。
可没想到下一瞬,阿絮眼神忽地一散,摇晃着一头栽了下来。
心中一悸,温客行在前所未有的恐惧中,抬臂环住了那把纤细的腰。曾经杀人剥皮都不曾有半点迟疑的手,如今抖得不成样子,努力了又努力,才极尽小心地,将罩在阿絮身上的那件粗布麻衣解开,露出了被草草掩在下面的伤——从蝴蝶骨下透穿前胸的创口,依旧深可见骨,狰狞可怖!即使已封穴止血,可那伤太重了,只稍一动,又会有温热的血汩汩而出,湿透了半身里衣,把温客行颤颤巍巍的指尖也一并染得艳红。
无情的烈日从头顶晒下来,在那毫无血色的唇和白得触目惊心的脸上,映射成利刃刀剑,反戳进温客行的心里。
刹那间,温客行疼得目眦欲裂。
段鹏举!段鹏举!
我要杀了他!
温客行怒发如狂,随手抹了把嘴角呛出来的血沫子,就将卡在骨缝里影响行动的半截断箭生生地拔了出来,不顾喷了老远的鲜血,拔出插在地上的剑,脚下踩了变了样的流云九宫步,飘忽如游魂,握剑向着段鹏举的方向冲了过去。
这群人到底是军中选拔出来的,即使被阎王降世一样的温谷主,吓得魂飞魄散,也勉强能端得起弩,抽得出刀。
抡剑拍开几支箭,纵身踏着人头,借力跳过人墙,手中之剑直向段鹏举劈去。
没料到温客行已是浑然不顾,只欲取他性命,来不及拔刀,段鹏举连鞘往上一架,同时急声催人来援。
毕竟积威日久,一个挨着近的黑衣人条件反射地听话挥刀。谁知温客行头也不回,用后背的血肉之躯接住了这一击,以掌换剑,曲指成爪,就直直地插进眼前之人的胸膛里。
倾听着段鹏举喉咙里不成调的惨叫,温客行歪头轻笑,在指间骨肉黏连的粘腻中,抓住一颗猛力搏动的心,狠狠一捏。
一群人惊惶的呼喊和漫天的血雾迷蒙之中,温客行费了些力,才抽出卡在碎骨中的手,往后将砍在肩膀的刀和持刀之人一同拍折,踉跄了一下,终于将自己胸口,憋得紧了的一口血,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