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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苏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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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母将自己的刺绣叠理整齐:“阿晕,把这些带去给林姨,记住,一定要说谢谢,拿着钱去临镇买点菜,要等着下市的时候,快去吧。”苏幽点点头,手里捧着珍宝一样的东西,朝林姨家跑去。
林姨家就在离得不远,没几步就跑到了。林姨是个很丰腴的女子,很爱笑,笑起来的时候两个酒窝像是装了蜜,甜进心坎。苏幽老远就扯着喉咙跟林姨打招呼:“林姨,我娘新绣的。”
林姨到:“你慢着点,你娘的手艺,就是在旁边的大镇都是上品,我是信得过的。”林姨接过苏幽递来的刺绣品,将一些碎银子放在苏幽手心,外加几个铜板:“快去吧。”
“谢谢林姨!”苏幽点头,紧紧攥着这些钱,因为他知道凭母亲的刺绣,绝不止只有这些,可就算是这些,已经是林姨多给了。魏洲村出产的东西,价格被打压得很低,就刚才那些刺绣,鬻于外市最多也就是十文钱,可又能怎么办呢,还得每日重复着这些苟且日子,无能为力。
苏幽跑到里魏洲村最近的慕植镇,在市场外等了好一会,终于在天光晦暗之时等到了下市,苏幽赶忙跑过去,东挑西拣,想从剩下的菜中选出还能吃的。
菜摊主大力打落苏幽选菜的手,提着嗓子:“魏洲村的还选什么选?有的吃就不错了,再挑挑捡捡我拿去喂猪都不卖给你。”
“那你买菜还不让我选?本来就是剩下的,我也不是不给钱。”苏幽不服气道。
“规矩又不是我定的,你别在这跟我闹,去去去,我不卖你了。”是,规矩不是他定的,也从来没人定过,只是大家心照不宣,将魏洲村人归为贱民,肆意消遣。菜摊主将剩菜一扫统统掉在泔水桶里,挑衅的看着苏幽,
苏幽咬着牙,屁股一撅猛的向前冲去,伴着惯性头顶撞菜摊主的腹部,菜摊主没想到这孩子这么野,猛的被撞倒在地,大喊道:“反了你了,”突然用更高的声音叫嚷,“快来看啊,魏洲村的贱民打人了,明天开始连一粒米都别卖给他们!”
“好。”
“好!”
“好。”此起彼伏的声音从一个个菜摊位传来。
苏幽的脑子一慌,他绝不能因为自己的莽撞给村里人带来麻烦,刚才真是心急了,立马认怂:“我错了。”苏幽耷拉着头认错。
“你娘就教你这么认错的?”菜摊主站起来拍了拍身上沾染上的灰,俯视看苏幽。
苏幽拧着眉头:“那要我怎么认错?”
“跪下,磕头。”
怒气在心里赫然而出,撞的舌根发涩,苏幽狠狠咬住下唇,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扑通”一声,不带犹豫,膝盖撞击地面震的整个身躯发颤,钝痛从骨头传出贯彻整个人。苏幽前额重重点地,前额的皮肤在猛烈的撞击中破溃浸上血迹,黏着土地的灰,一下一下,连地面都能听到回响。
“态度不错,磕够一百个我就接受。”
“一,二.......”
苏幽恍恍惚惚从市场走出,前额留下的血流在眼前,濡湿又黏腻,糊的苏幽睁不开眼,捡起掉落的残叶擦拭血迹,他不想用衣服,母亲会发现,只好在伤口上用粗糙的茎叶反复摩擦,一叶,两叶......终于擦干净了许多,也疼的厉害。
前方的吵闹声将苏幽的目光吸引,一群人拳打脚踢冲着地上一人,从残败的衣物之间,苏幽知道那是魏洲村的村民。他侧了侧身,从那群人的空隙间探头,满是血迹的脸带给苏幽空前的恨意,那不是其他人,那是虎叔啊!苏幽踉跄后退,忍着眼眶中转悠的泪花跑开了,他恨死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了,他恨死自己了。
苏幽跑到河边,一头扎进水中,把半个身子都探进去,一连串大气泡“咕咕”从口鼻跑出,把苏幽的肺强行压迫。窒息扼住苏幽的喉咙,在肺里最后一口气被挤压出去,苏幽探身而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睫挂上晶莹的水珠,清澈的水痕爬满脸庞,肩颈,前胸。
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后,苏幽在石滩上坐了好久,身上的衣服也被风吹的干透了,粗糙的麻布衣看不出狼狈,才敢回家。苏母早早的等在门口,见苏幽额头上的伤立即回屋拿药,把苏幽按在木凳上,用蘸着药的手指倾覆,低问:“怎么弄的?”
苏幽微蹙眉,又很快笑着说:“和狗三他们疯的时候不小心撞树上了。”苏幽前倾环住苏母的腰:“阿娘,我忘记买菜了。”
苏母摸摸头:“没关系,陈婆婆送了些吃的来,今天就先吃这个吧。”
苏幽点点头,把林姨给的钱一子儿不少的放在母亲手里,母亲掂了掂,道:“再加上我给人浆洗衣服道报酬,够买些好的料子了,你说给陈婆婆做件衣服怎么样?”
“好啊。”苏幽点点头。
苏幽吃完陈婆婆给的食粮,爬到院外的树上躺着,透过树间叶留下的缝隙看着夜晚的天,星月挂布,静谧闪烁。
“虎叔,你怎么了?”树下的谈话声引的苏幽侧耳倾听。
虎叔摆摆手:“没事没事,今天上工的时候绳索不知道何故松了,上面的货一下就砸下来,我没躲过,这不被砸了个正好嘛,没多大事,你看我还能走能跳,说明你们虎叔体魄健壮,素质良好。”
苏幽在树上听的真切,负气似的咬着下唇,咬的很重,因为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却只能忍受,没有出路。
夜深了,惊鸟掠影,枝颤花动。
易乞看着他,问:“之后呢?”
“然后啊,然后我娘就染上重病,卧床不起,我也去其他镇打工,为了给我娘买药。可是他们根本不要一个八岁的男孩,我找不到活,我什么活都找不到。虎叔让我在家好好照顾我娘,他来想办法,他每次给我药的时候都鼻青脸肿,我问他,他总是含糊过去,后来他一连几天都没出现了,送药的换成了李叔,他告诉我虎叔死了,以后由李叔煎完药送来。虎叔的事我没告诉我娘,我只想她好起来,我怕她忧心,可她身体还是越来越差......”
初冬料峭,寒意袭人,湿冷的空气从细小的缝隙里探进来,把整个屋子添上冬天的凌厉。苏母断续的咳嗽声从床上传来,床板随着咳嗽的动作吱呀作响,身上搭满家里所有的被子,包括外衣加起来也没多少真正御寒的东西,可苏母却被压的呼吸不畅,身体冷汗濡湿了被褥,嘴唇发紫,牙尖上下止不住撞击。
苏幽把熬好的药端到母亲床前:“阿娘,明天我再去找活儿,我一定能找到的,我要给你用最好的药,你一定能好起来的。”
苏母努力上扬嘴角:“没事的,阿晕,阿娘的身体阿娘自己知道,你只要开心快乐,阿娘自然会好。阿娘还要陪着我们阿晕长大,看我们阿晕娶媳妇呢。”
苏幽把药一勺一勺喂给母亲:“是啊,阿娘说好要看我长大,承诺的事就要做到,不然阿晕会生气的。”
“阿晕还是小孩呢,长不大喽。“
吃完药,浓烈的睡意卷上心头,苏幽把被角掖好,查看了窗,才蹑手蹑脚的退出屋。
虎叔见苏幽出来招招手,把苏幽唤到跟前,避免影响屋内人休憩:“小晕晕,我问你啊,你娘的病从九月起的吧,现在看着可还好些了?”
苏幽摇摇头,脸色微凝:“身子越来越差,咳嗽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我得想办法凑钱买药,自己山上挖的野药没什么用。”
虎叔一把抓过苏幽的手,将几个硌人的东西放在苏幽掌心:“你这么点儿小人,谁敢用你?你就好好照顾你娘吧,钱的事留给大人想办法。”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小孩就该听大人的话,好了,我上工去了。”虎叔移开他宽厚布满老茧的手掌转身便走,几个碎银子赫然躺在苏幽手心,还含着温热,是虎叔掌心里的温度。那时他以为,天塌下来了也有人撑着,娘也一定会陪在身边,他还可以只是简单快乐,做着魏洲村的孩子王......
苏幽不会做菜,在母亲病倒前全是母亲掌勺,连刀都没让苏幽碰一下,她说过苏幽的手太嫩,容易划伤,灶台太高,苏幽爬不上,于是苏幽就只是帮着母亲择择菜,洗洗碗。母亲的歌声穿过狭小的厨房飞往更广阔的天地,林籁泉韵皆比不上。是苏幽近乎虔诚的贪恋,在这个村落里,这片土地上。只是,母亲唱不出了,嗓子涩哑,再也回不到莺啼了。
于是,在母亲病倒的那一刻,苏幽学会了做饭。做得不好,只是简单的粥,撒上一些葱末,一些剁碎的生姜,熬制浓稠。也没有其他的食材,所以苏幽每天只做这一道,在母亲清醒的时候赶紧端上让她吃上几口。而母亲的睡意愈来愈浓,好几次苏幽都以为母亲就这么睡过去了,他趴在床头不住的晃着母亲,泪眼婆娑,把母亲唤醒。
“小晕晕,这是新买的药,快上炉子剪好。”虎叔的手里捧着药袋,笑嘻嘻的说。
“虎叔,你的眼睛怎么了。”苏幽看着他充血的左眼,红雾朦胧了一片。
“男人哪有不受伤的?好了,快去煎药吧。”虎叔走了没过多大一会,周婶儿手里也提着食盒来到苏幽家的院子。
周婶把里面的凉拌鲫鱼,木耳炒山药和糖醋藕丁拿出来放好,对苏幽说:“小晕,你这长身体呢,也不能天天喝白粥啊,你周叔钓了些鲫鱼,我正好做了几道菜给你送过来,还有这个南瓜粥给你娘的,你照顾你娘已将不容易了,要是想吃什么给我讲,我做好了给你送来,反正我们也吃不完。”
苏幽好久没吃到这些菜了,确实馋肉了,又不好麻烦周婶,大家都不容易:“好,周婶,我想吃了就同您说,谢谢周婶。”
“傻孩子,都是邻居,什么谢不谢的,你阿娘也没少帮过我们。”
冬天已经过了大半,可母亲的病一直不见好转,反反复复,严重的时候能见到血丝迸溅。
苏幽在门外等了好久都不见虎叔的身影,又等了片刻,李叔端着药罐子来了:“小晕,这是虎叔让我给你娘煎的药,以后我把药直接煎好送过来,你放温了再给你娘喝。”
“虎叔呢?”
李叔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半天:“虎叔......他上工的时候失足落江了,嘱咐我来送药。”
苏幽脑中“嗡”一声,不敢相信,不愿相信。他沉默了好一会,缓缓问道:“他失足了还怎么嘱咐李叔?”
“哦,是之前了,他早就告诉我送药来了。”
苏幽听出了其中端倪:“那李叔的意思是虎叔早就知道自己会失足?”
李叔被他逼问的不知如何回答:“总之你就安心的照顾你娘,其他事李叔来解决。”
“李叔,您是不是知道虎叔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他究竟怎么死的?”苏幽语气湍急,他一直知道虎叔打碎了牙自己咽的固执,所以他从来不问。他一直坦然接受着大人们的照顾,总觉得他们是无所不能,可他们也是肉体凡胎,也会死,也会伤。
李叔叹了口气:“哎,你知道的,他从来不肯说。他家那口子来找我媳妇借药酒时说漏了嘴才知道他一直在打黑拳。那东西来钱快,富家子的也爱看,他签了生死状,早就把命押在那儿了。他把挣到的钱一部分放在我这,说是如果有一天他坚持不下去了还有人能照顾你们孤儿寡母的。他死的那天玩的是慕植镇富家子弟间新兴起的一个游戏,将人放在木桶,在指定的位置刺下,谁最后一刀刺死就输,都没刺死将会得到五十金,而他已经参加了那个游戏四次了,那天被正好刺死,死的时候身上有十三刀贯穿。”
苏幽的泪终于包不住,不管不顾一把跑出门去,跑到河边放声痛哭。林间的飞鸟被惊动,抖擞着翅膀向天空奔去。他曾经以为的天,一个接一个倒去,而自己还是无能为力,他什么都做不了,他突然想长大,他想能撑起天。繁花终会落尽,独木终抵风雨。当所有的依靠离去,能依靠的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