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乱》夜遥

16、第 16 章

　　第十六章

　　王夫人猜到了老爷的心思。
　　老太太也就知道了儿子的心思。
　　少夫人有眼力劲儿，看出了公公的心思。
　　一门三王氏，既是婆母姑姑，又是侄女媳妇，凑在一起分外亲密。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对潘琳很有好感，这点让她们自己都纳闷，人和人的缘份怎么就那么妙不可言呢。
　　单论长相和身段，潘琳绝对拿得出手，放眼整个卫国也是一等一的貌。但是除了貌，其余的方面让人不忍言说。濮阳王氏出来的三位王夫人，妇德妇言妇功处处挑不出一点毛病，所以她们一旦拿送进宫的标准来看待潘琳，马上开始纷纷摇头。
　　陪着老太太在园子里散步时，少夫人看着不远处并排边走边笑的潘琳和女儿潘淑，眉头皱成了川字型：“叫我拿什么脸来说琳儿妹妹，阿淑往那儿一站，简直让我无地自容，将来不管嫁到哪儿都不能让人省心，亲家婆母该怎么看待咱们。”
　　王夫人叹气：“都是你惯的。”
　　少夫人仗着和祖母及婆婆都亲厚，委屈地撇嘴：“好象都是媳妇一个人惯出来的似的，依我说头一个要怨老太太，我要给阿淑立规矩的时候，老太太拦了多少次？有老太太给她撑腰，我哪儿还是她的妈呀，她竟成了我的妈。”
　　老太太经历的事情多，看得也比两位晚辈长远一些：“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咱们家向来对儿子教养严格，宠惯女儿，太后娘娘在我身边儿的时候跟阿淑一样活泼、没有个眉眼高低，又怎么样呢？进了宫和先帝爷照样恩爱。缘份才是最重要的，姑娘长得再好教得再好，入不了别人的眼，都是白搭。”
　　王夫人从旁细思：“依老太太看呢，您那两个外孙子，不是我背后议论皇上和安亲王，男女之事上也太有些古怪了，窈窕淑女还君子好逑呢，到现在后宫都形同虚设，这么大的国家后位空悬，怎么怨得了朝臣们非议。琳儿……也不知能入得了这二位谁的眼……”
　　少夫人笑：“母亲不光惦记皇上，连安亲王也惦记上了，一个琳儿，到底想要许给谁？”
　　王夫人十分掩饰地弯弯唇角，思虑着，轻声道：“不拘是谁，能惦记上一个都行。咱们潘家这些年……”
　　“咱们潘家这些年好得很！”老太太提高嗓门，一句话打断王夫人。王夫人理会过来，垂首称是，不再细说。
　　潘家这些年，在明眼人看来，就是在一年年地势微，潘褒致仕，潘家下一代里没有人能成长为家族的中坚力量，这种情况下，如果能再出一位潘姓的娘娘，于潘家、于整个潘氏家族，都是极为利好的消息。出不了娘娘，那么出一位安亲王妃也可以。
　　谁都明白的道理，说破了，就显得无趣。三位王夫人各怀着心思，只有两位潘小姐，没心没肺地在花园子逛着，不讨论脂粉钗环，一直在起劲地聊着京城各种小吃、各处景点。潘淑搂着姑姑，贴在耳边说道：“改天让二叔带我们偷偷溜出去玩，京城里没有他不知道的地方。”
　　潘琳从小被关在离宫里，十五年没出过门，渐渐地对外界也就不再有太多的好奇心。当天晚上，姑侄俩和潘颀在一块儿聊天提起这事，潘颀欣然同意：“不知琳儿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京城这么大，一天逛不完，咱们先去你想去的地方。”
　　潘琳哑然。京城这么大，一条街一条巷她都说不出个名字来。但是她也有想去的地方，不在京城里，在离宫角楼上可以望见的地方……也不算能望见吧，在角楼上远远看过去，还隔着一座隐龙山的地方：“我想去苍落江边，那里的平原上长满了麦子，现在……还是收麦子的时候吗？”
　　“麦子有什么好看！”潘淑一摆手否定这个提议，“况且咱们也不能出城，苍落江太远，咱们只能偷偷溜出去一小会儿，时间长了不行。”
　　提起苍落江，提起平原上的麦子。潘颀能看见潘琳此时眼中隐然生起的荧光，虽然微小，但亮得很清晰。没理会潘淑在一边的自说自话，潘颀扬眉笑问：“怎么会想要去那里？有什么说法没有？”
　　潘琳轻笑：“那里……有萤火虫。”
　　这话有些没头没尾，然而肯定也不是凭空说出。马上就要年满三十岁的本朝著名豪门浪荡公子哥儿，曾经的梦中情人榜上有名者，当天晚上依旧留在府里没有出门，创下了多年来的纪录。没出府门不代表没出房门，天刚一黑，潘二爷独自一人，带张纱网挑只灯笼，钻进了园子里草木最丰盛的地方。
　　初秋时候，晚上天气渐渐变凉，腐草而化的那些个小虫子数量比盛夏时节少了许多。潘颀年轻时跟元恺元杰一同习武，曾经也有过极利落的身手，这些年全都摞下了，追着逮了十几只萤火虫，居然开始微喘，叉着腰缓了好几缓，才有力气继续。
　　足迹遍布大半个花园，总算捉到了潘二爷满意的数量。吹灭灯笼拔掉蜡烛，撕开蒙灯笼的纸把纱网罩上去，以竹框为骨，再扎紧网口，就做成了一只圆长的纱笼，里头几十只萤火虫胡乱扑飞着，融成一团萤亮的光。
　　潘二爷手里提溜着纱笼，不由得摇头自嘲，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吗？为个毛丫头的一句话，钻了一晚上草堆，图什么？但是……那样一张脸，那样一个人，说出什么事来，他都舍不得不去做。能让她有片刻欢娱就好。他看得出来，她笑起来的时候，也不快乐。
　　潘琳这些天，每晚来到压水凉亭里坐一会儿成了习惯。小尾巴潘淑从丫头那里打听到姑姑的行踪，晚上便也时常凑了来，也不管姑姑乐不乐意。姑侄俩一人坐一只棉垫，以同样的姿势趴在扶栏上向翠湖里看。黑洞洞的，潘淑也不知道姑姑在看什么，她左一眼右一眼地四处观瞧，突然想起一件好玩的事，扬声乐道：“姑姑回府这么些天，姨奶奶就病了这么些天，悟净才刚告诉我，祖母那边的丫头们给姑姑起了个外号，您知道是什么吗？”
　　潘淑性情阔朗，心思跳脱，自从小时候听过《西游记》就十分神往，身边三个大丫环分别叫悟空、悟能与悟净。悟净腿脚灵便，在府里打探小道消息不作第二人选。
　　潘琳扭头看她：“是什么？”
　　潘淑未语先笑，十分投入地乐了好半天，揉着肚子道：“叫您‘门神’！”
　　潘琳也笑了：“你不是会画画吗？赶明儿给我画两张像，过年的时候贴到门上去，包你万事大吉。”
　　“我画？不知道的说您抬举侄女，知道的肯定要说您在笑话我。我给您画一幅，贴门上，回头不但当不了门神，再把姨奶奶召来，祖母不赏我拐棍吃，我妈也饶不了我。让二叔给您画，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只要是跟功名无关的东西都精通。老太太说……”
　　“老太太又说什么了？”
　　带着笑的话音由远及近，回头看过去，潘淑惊喜地跳起来，跑向潘颀，捧着他手里提着的纱笼，喜出望外：“二叔真好，谢谢二叔。”
　　潘颀板起脸把挑着纱笼的竹笺提高：“说了是给你的吗？”
　　潘淑嘿嘿笑：“给谁不一样吗？难不成姑姑会来跟我一个晚辈抢东西？姑姑你说呢？”
　　潘琳站起来，诧异地看着这只装满了萤火虫的纱笼，半天挪不开视线。潘颀嘴里在和侄女儿没大没小地逗着乐子，两只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潘琳的脸。她神色微动，他就有些紧张，仔细地想要分辨出她的喜恶，看看她是不是开心了，担心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一霎那间仿佛又回到了离宫角楼楼顶上的那个夜晚，曾经多么无知地想要带着母后、碧雯姑姑、荷蕊兰蕊和铁锤一同离开，还大隐隐于市，还想着变卖财物。时至如今，她和最亲近的这些人之间，不仅有生死之隔，只怕还有比生死更远的距离。思念疾行而来，一点点萤光似是昨日，但她已经找不到了回头的路。
　　潘颀脸上的笑容消失，不由得松开手里的竹笺，把纱笼丢给了潘淑。他一步走到潘琳面前，低下头，看见有泪水从她眼眶中滑落，那么大一滴泪水，落下的速度那么快，里头到底蕴含了多少悲伤？他想也没想，握住潘琳的手，使很大的劲握紧，喉间吞咽了一下，很无助地安慰她，也安慰自己：“我……我带你去苍落江，去看平原，去看麦子……明天就去……”
　　潘琳流着泪，情不自禁又微笑起来，点点头，眉目如画，美不胜收。
　　潘淑捧着纱笼开心大叫：“我也要去！”转过身才看见潘琳的泪水，才看见潘颀脸上疼彻的怜惜。小毛丫头愣住了，大眼睛里全是这两个人相携而立的模样。
　　潘颀是个坐而言就起而行的人，离开凉亭回到住处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到个妥当的办法，于是连出门的衣服都没换，骑着马冲进安亲王府。
　　王府大门早关了，被一通猛砸给砸开，侍卫们以往也见过潘二爷如此这般地豪放行径，赶紧把他老人家请进府去。安亲王元杰还没睡，在书房里看北方边关的战报与军情，看见潘二爷气势雄浑地闯进来，漠然撇他一眼，垂下眸继续看手中的折子：“这回是你爹还是你哥哥？你又干什么犯他两人手里了？”
　　潘二爷走到元杰对面：“我不管，我明儿要出城，你给我安排好。”
　　“出啊，没人拦着你。”
　　“我还得带一个人出。”
　　元杰懒得理他，提笔在折子上写了一行字，合起来放到一边，拿起另一本翻看。潘二爷弓下身子，两只胳臂伸直了，手掌往书案上一拍：“你得陪我一起出。”
　　“撒什么癔症？”
　　潘二爷跟元杰从来不玩什么弯弯绕：“明天你邀我们家新小姐去城外踏青，道儿远，你卯初就得来，我们在府门口等你，别忘了。”
　　元杰皱起眉：“什么呢就卯初，你家新小姐谁啊，我邀她干嘛？”
　　“你甭管，你到时候来就行了。”
　　元杰看着这个穿开裆裤时候就认识的狐朋狗友，无奈叹息：“我叫您一声哥，行吗？我明儿有事，没功夫跟你胡混。”
　　“不是胡混，是……”潘二爷说不出裹在胸膛里的那团子火，咬着牙厉色看向元杰，良久之后双眼微红，沉声缓道，“你不明白，我也没法儿说，只是……看在阿珂的份上……看在她的份上，你明儿来，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