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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功课藏谜五月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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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钗成了活死人。
言禧为了让凤钗从连番重击中恢复神智,不但请了名医,还特意让贺氏搬到青梅坞,并让言有信休假,也回青梅坞居住。希望贺氏劝慰,有信打闹,双管齐下,能让凤钗清醒。
可凤钗依旧不言不语,日渐消瘦。
连刘老夫人风光大葬,凤钗都只是附列其中,不哭不闹,形同木偶,贺氏让她跪她就跪,让她拜她就拜。言府内和市井中那些人在葬礼上见凤钗这般模样,都以为她突然呆傻全因哀痛奶奶之死,反而赞她懂事孝顺。
以前言有信爱跟凤钗玩,不爱读书。
搬来青梅坞后,他头几天还很兴奋,想方设法地逗凤钗开心,要么把山楂片递到凤钗嘴巴边,可凤钗不吃,要么悄无声息地从床底下爬出来,吓凤钗一跳,可凤钗毫无所觉,要么把凤钗的鞋子藏起来,可凤钗赤足走路亦不在乎,有信玩兴渐弭,反而闹着要去上学。
言禧却不应允。
后来贺氏劝言禧,不可因女儿之事,耽误小少爷的功课,言禧才准许有信每天去上半天学。
贺氏倒不是真心为言有信着想,她有她的计划。
这一日,有信上学去后,她照例喂凤钗喝粥。打量四下无人,让紫鸢守住卧室房门,才对凤钗道:“我知道你心里苦,做娘的没本事,没保护好你,你要怪就怪你娘,别把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你这样行尸走肉,娘看在眼里,恨不得一头撞死。”
说着,“呜”一声哭了出来,就开始抽自己耳光。
凤钗坐在被子里,不为所动。
贺氏边哭边说:“以前我以为失节事大,应不至于要了你的命。现在看来,是娘错了,娘小看了你。娘没想到你把贞洁看得比命还重。娘知道,你替你爹报仇未果,反而牵连祖母落难,自保不成,反而弄得白璧生罅。你想着从塔上纵身一跳,死了倒好,可现在却活了下来。而今万念俱灰,生不如死,娘都理解,我和你一样,在你跳下塔楼的那一刻,娘也不想活了。”
凤钗机械地咀嚼素粥,几粒米从嘴角漏出来,她也没察觉。
贺氏用勺子兜住,又道:“但是今天,娘想好了。与其让你痛苦煎熬,不如破釜沉舟,替你爹,替你奶奶报仇,也替你自己雪耻。这一次,娘和你一起,向言贼宣战。”
凤钗停止咀嚼,似有话要说,却未开口。
贺氏的话像锥子一样,一锥一锥地挖凿凤钗冰冻的心。她扔下碗和勺子,握住凤钗的手,又说:“娘知道你不信我,娘窝窝囊囊一辈子,才把你害成今天这副模样。我看你这样,我心里难受,再不硬气一回,总不能看你郁郁而终。”
凤钗终于扭过头看着贺氏,眼里第一次有了一丝生气。
贺氏抓紧凤钗的手,像要从凤钗身上汲取勇气,又像鼓舞自己,说:“报仇雪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凤钗却把手抽出来,开口说道:“娘说得对,与其自怨自艾,不如背水一战。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但报仇雪耻,交给我就行了,我不能害死奶奶,还拖累你。”
贺氏道:“傻孩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难道叫我去做个孤魂野鬼不成。”
凤钗正要说话,忽听紫鸢咳嗽一声,有人来了,于是不再与贺氏争辩,改口说:“此事知易行难,既然要主动出击,就需定个谋略。只是你我二人,势单力薄,恐难成大事。待我想想,改日再议。”
贺氏会意,即收拾碗筷,退了出去。
谁知没过两天,就会就来了。
这一日,凤钗收到一张纸条,纸条上只有“五、月、口”三个字,凤钗却一眼就看出其中暗藏玄机。
字是宝书的笔迹。
而带回这张字条的人,却是言有信。有信说,今日先生布置作业,要求学童回家抄写这三个字各一百遍,而且交代需让长辈检阅。因有信已有妻室,夫子便让他由妻子陪同练字。凤钗觉得事不寻常,只是她连日佯装痴傻,不便发问,遂示意贺氏问夫子的名字。有信说,先生叫袁冬青。
凤钗猛想起,袁冬青正是袁大同的孙子,袁小婉的哥哥。凤钗心中顿时豁然开朗,不由一喜。
这说明,府外有人在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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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字条正是出自宝书之手。
自从刘老夫人葬礼过后,倪府就成了一座空宅。衙役、小偷、乞丐都去府里搬东西,没几天就把值钱的东西搬尽。宝书浪迹街头,日夜买醉,后来脑子跟着脚走,恍惚中来到倪府,才将那些人赶走,在倪府暂住了下来。
他一人住一座大院子,所见皆是旧物,而故人却已不在,难免伤怀,常长吁短叹。想起自己家,母亲被父亲休妻不知去向,父亲被谋害,家道中落,自己流落污泥浊水之中,此间心境都不及今时今日之伤感痛恨。而寇仇就在眼前,凤钗和姨母仍处漩涡之中,他却无胆解救,每日只能借酒消愁,自轻自贱。
对于凤钗失身之事,他想了又想,依然无法说服自己接受。
他在凤钗房里左顾右盼,这里一片狼藉,匆忙离城时紫鸢和贺氏已搜检过一遍,又遭盗贼洗劫,连床都被搬走了,地上除了破铜烂铁和碎纸残衣,就是蛛网和尘垢。他在废墟中看到一只小乌龟,那是他七岁抓青蛙时,无意中在池塘边发现的,就捉了来,给凤钗养着玩。凤钗为了损他,就把“怕读书”的外号也赐给了这只乌龟。
今日却已物是人非。
凤钗已不是以前的凤钗,他也不再是从前的他,而乌龟仍是从前那只长不大的绿背小乌龟。他看着乌龟在手心爬来爬去,突然哭了出来。
不知何时,宝书缓过神来,倏然发现门外站着一人,是个锦衣华服,年近四十的中年贵妇,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夫人,却只身一人,未带丫鬟。宝书认得她是前几天喊话,掩护他登塔的周家媳妇。
兰氏。
宝书连忙把乌龟放到地上,擦了眼泪,整了整头发和衣服,给兰氏鞠躬行礼,道:“您几时来的?让您见笑了。”
兰氏已在门外站了一会,见宝书在哭,就没打扰,这时说:“你在那么多人面前认怂,都没觉得不好意思,怎么掉几滴眼泪就怕人笑话了?”
宝书更无地自容,忙走出房间,岔开话题道:“兰姨是特地来寻我的?”
“整个院子就你一个,我不寻你还能寻谁?”兰氏道:“我来找你,没别的事,只是想让你给写几个字。”
宝书摸不着头脑,便问何字。
兰氏道:“就仨字。五、月、口。”
宝书越加糊涂,道:“为何单单只写这三字,有何用途?又为何非叫我写?据我所知,兰姨也是读书之人,自己写岂不便宜?”
“你倒还不傻。”兰氏道:“字我当然会写,但我写的不管用。走,去泰华书院,去那儿写,顺便跟你商量救倪家小姐的事儿。”
宝书有点不敢置信,道:“你刚才说,你愿意帮我救凤钗?”
兰氏道:“说救倪家小姐固然没错,但要说‘帮你’,那可就不见得。倪姑娘遭受了什么,以至于跳塔轻生,外人不知道,我们这些当事人难道猜不到?要说帮你,不如说帮倪姑娘。你说她好端端的一个小姑娘,长得多标致,要不是为了给她爹报仇,她哪用得着往虎口里送?这下好,上个月还生龙活虎的,现在成了个木头人。可怜她一家人,死的死,关的关,我们心里看着怪不是滋味。要说我家容如容若跟她年纪差不多,还不知道被言贼折磨成了什么样儿。救她也就跟救我闺女一样,好歹让我心里舒服些。”
听完兰氏一席话,宝书心里五味杂陈。
喜自然是有的,听兰氏的语气,愿意搭救凤钗的人不止她一个,而鼓动受害人联合对抗言禧,是他苦求七年的夙愿,眼下终于有人挺身而出,他当然喜。
但同时有点酸,为着这一目标,他已努力了七年,到头来,激发群众联合对敌的人,却是凤钗。心酸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自我鄙夷,想自己堂堂男子汉,努力七年,却比不上一个比自己还小,单薄而柔弱,卷入事件中只一个多月的小姑娘。
他朝兰氏点点头,道:“字我可以写。但你得先告诉我这三个字的意思。”
兰氏道:“你也是个读过几本书的人,难道看不出,仅仅这三个字能包含多少意思?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这三个字能组合成什么字。”
宝书在脑海中翻来覆去地组合五月口三字,不觉已到了泰华书院。
兰氏领他从后门入院。穿过菜园子,就是后门,后院中间是一口水井,东边是厨房,西边是厕所。穿过后院上三级台阶就到了起居室,是供先生们饮食睡眠之处。再往前厅,就是夫子室,也即先生们平素备课撰文之地。最外面则是讲堂。
两人刚上台阶,就有一个青年迎了上来,道:“有劳兰姨了。”
兰氏道:“要不是你跟申籍不熟,哪用得着我一个妇道人家跑腿。这件事又机密,容不得第四个人知道,除了我,你还能劳烦谁?”
宝书起初以为兰氏总怼他,是因为不喜欢他,这时见兰氏跟别人说话也是一样的口气,不觉松了口气。又听说此事只有他们三人知道,心里略有失望,然而怕被兰氏奚落,没敢吱声。
隐入居所,兰氏互相引荐,宝书得知此人是袁冬青。
袁冬青二十七八岁,方巾长衫,一身书生派头。此前因袁大同不许他接触宝书,所以两人虽有耳闻,却从未谋面。这次袁大同有感于凤钗受难,刘老夫人惨死,才对冬青重提复仇之事没有动怒,而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他暗中运作。
刘老夫人大葬当日,兰氏和袁大同都曾上街观看,见刘老夫人生前壮志未酬,死后却被凶手高高供起,极尽哀荣,又见凤钗年纪轻轻就已心如槁灰,怎能不同情,由人及己,又怎能不悲愤。兰氏提议出手救凤钗,袁大同不敢,却不反对袁冬青跟兰氏接洽。
所以兰氏找到冬青,与他共谋大事。
兰氏想到,救人必须里应外合,因此要跟凤钗取得联系。而要联系凤钗,言有信正好可做为纽带。于是兰氏使钱把袁冬青弄进了有信的学堂。冬青是个戏子,识得字,扮起先生来并无违和,在泰华书院教些浅显字句,倒无破绽。
接下来就要利用有信传送密函,而密函必须平平无奇,以免引起言禧的注意,同时又必须别具一格,以便让凤钗眼前一亮,引起她的注意。两人思前想后,终于想到组合字的办法,而这字必须由宝书来写,方容易取信于凤钗。
宝书听到这里,明白了兰氏和冬青的苦心,当即提笔来写。
笔墨早已备好,宝书刚把“五月口”三个字写在宣纸上,就想到了三个字背后隐藏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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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氏让有信跟着字帖练那三个字。
她自己来到卧房,问凤钗的打算。
凤钗道:“五、月、口,三个字组合起来,是‘明、晤’两个字。明晤二字拆开,是两日,一月,一五,一口。日字拆开则是两个口字。正合五口一月的字形。”
贺氏豁然开朗道:“明悟有明白之意,这里应该不取本意。拆开来,可解读为明日会晤。宝书莫非是要约你明日到书院会面?”
“应该是。”凤钗兴趣不大,她说过不想再见宝书。
贺氏看凤钗不甚积极,靠在枕头上心不在焉的,就设法劝她会晤:“你别以为你想什么娘不知道,娘是过来人,也曾年轻过。你跟宝书的事,娘就算不问,也能猜个七七八八。宝书那孩子,没有他爹那一身胆气,倒学了他爹那一根筋的脾气。他以前是把你当未婚妻看待,可眼下你遭了难,依我看,他很难再认你。这次他发了密函来,想必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勉强帮忙。明天你去书院,见的是袁冬青,我敢打包票,宝书肯定不会去。”
凤钗听了这席话,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懊恼。
内心深处,她当然希望宝书明天会出现在泰华书院,可贺氏说在明面上的话,意思是宝书帮她,不是因为想帮,而是不得不帮,让她心里极不痛快。一刹那间,她想跟自己打个赌,赌一赌宝书是不是真如贺氏说的那般薄情寡义。于是说:“不管他在不在,我不见他就是了。这一趟是里应外合,设谋定策的关键,本应要去的。”
贺氏会心一笑,道:“这就对了。”
很快她又想到另一个问题:“言府守卫如此森严,你如何出得了府门呢?”
凤钗道:“我自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