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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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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岩不知为何王爷要自己叫回从前的名字,但正如从前他也不知为何王爷要从掖庭救下自己一样,徐都知教过他,奴才不是什么都该知道的,刨根究底的奴才不是好奴才,对主子言听计从的奴才也未必是好奴才,但却可以活的久些。
于是他没有问为什么,只叩头道:“是,小的谢王爷赐名。”
无论这名字究竟是从何而来,是谁起的,既然如今是主子让他叫这名字,那便是主子赐给他的。
奴才的一切,都是主子赐的。
他又怎敢多问呢?
闻宗鸣却似乎愣住了,半晌,才摇头似有些无奈道:“不是本王赐的,这本便是你的名字。”
青岩也不反驳,只是顺从道:“王爷说的是。”
闻宗鸣看着跪在堂下的少年内侍匍匐的身体,却沉默了,半晌,才道:“你的父亲谢汴,当年是因几位皇嗣党争牵连,蒙冤落罪。”
青岩脑海空白了片刻,几乎要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半晌才抬起头,有些茫然的看着闻宗鸣。
什么?
那人竟然是蒙冤落罪……
可王爷如今告诉他这些又是什么意思呢,谢家已经家破人亡,就连他和姐姐、母亲三人也未得幸免,青岩茫然不知所措了片刻后,忽然没控制住脸上的笑意,低低的“嗬嗬”笑了两声,喃喃道:“蒙冤……?”
太好笑了。
几十条人命,他的、娘的、姐姐、乃至那谢夫人的人生尽数毁了,如玉碎般化作齑粉,到头来却只是一个误会吗?
青岩老实本分的做了这王府中低眉顺眼、伶俐市侩、见风使舵的小内侍多年,此刻却好似又找回了当年那个满目怨愤的小小孩童的魂灵。
闻宗鸣叹了一声,道:“我已和皇上提过此事,只是积年日久,要为谢家翻案很不容易,恐怕非一日之功……”
青岩沉默了一会,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谢家旧案是先帝在时的事了,先帝已去,新帝继位,孝为百道之先,要为谢家翻案便是说当年先帝做的错了,哪怕为着屁股底下的皇位坐得安稳,今上又如何会行如此忤逆不孝之事呢?
何况即便青岩方才知晓了谢汴蒙冤,也从未想过要替此人洗冤翻案。
无论他于官场上清廉与否,又是否蒙冤,他在外是何样的人,均与他无关,青岩只知他害了娘、害了自己和姐姐,其他一概不知,他不恨他,便已很宽宏大量,又怎么有那闲情逸致替他翻案?
未免也太过好笑了。
王爷又是怎么以为他会有这样的念头呢?
青岩叩首道:“小的明白,王爷以大局为重便是,不必因这些小事烦忧。”
只是他正说着,抬头却一怔——
王爷的目光冰沉沉的,锐利如箭一般,仿佛全然刺透了他外头那层柔顺谦卑的皮,探视着他的内心深处。
青岩呼吸微窒,闻宗鸣道:“……你可识字,读过书了吗?”
青岩道:“回王爷的话,已读过了,徐都知教过小的识文断字……”
闻宗鸣却摇头,面沉如霜,道:“本王问的不是这个,不是徐都知教你的那些,本王是问你,你可读过书明过理,知道什么是仁义道德、什么是忠义智孝君子之道?”
青岩怔住了一会。
心里却觉得荒谬和可笑。
仁义道德,忠义智孝?
他只是个卑贱已极,连身子也不完整的阉奴,为何要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
难道他把四书五经学个通透,仁义礼智信学个透彻,别人就会高看他一眼,以为他是个君子?
而不是个没根儿的太监?
青岩头一次觉得,这些高高在上的主子,想法果真都和旁人不大一样,从前未曾近身伺候过王爷,如今才知道,原来读书多了,会坏了脑子吗?
只是无论如何腹诽,青岩面上还是不敢表现分毫,仍是谦卑道:“这些……这些高雅之道,是大人们所习,小的只是个下人,如何配学……”
闻宗鸣却淡淡道:“主子奴才,上人下人,都是人,说的都是人话,学的自然也该是人道,既然活在世上,为何要把自己活成不是人的东西?”
青岩怔住了。
“从今日起,你每日晚饭后,到本王书房来,本王亲自教你读书明理,不许耽误,否则一切责罚如旧。”
青岩喏喏,却不敢违抗。
他怪异的内侍生涯,来的意外,过得也意外。
毕竟天底下哪有让主子亲自教仁义礼智信,教四书五经、甚至教经世治学、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的内侍?
可青岩偏偏却成了这么一个内侍。
青岩早有耳闻,当年先帝继位,太后还是皇后时,王爷只有三岁,因此养在长嫂膝下,其实视他与亲子无异,太后出身陵川王氏,家中世代簪缨,每代必出两榜进士,是极清贵的人家。
因此王爷开蒙便由太后亲自教导,听闻他功课极好,悟性又高,就连太后也常常与先帝赞他才高。
如今方才真正领教。
徐都知在世时,只是教青岩识字看账、打理文契书信,从未这样从幼学琼林到大学、中庸、乃至诗词歌赋、天文地理的字字句句讲解,引经据典、鞭辟入理。
青岩本以为自己对这些是不感兴趣的,可却渐渐在王爷的讲解中忘了时辰,甚至忘了饥饿困倦是何滋味。
他终于知道,当年那个一见之下令人忘俗的翩翩公子,是如何养就那样一身温华气度了。
因谢父之故,青岩心中原对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清流视若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可他却渐渐发现,王爷的一言一行,却是真以书中圣人言表为规为制,他是那样时刻严以律己,王爷口上说着仁义道德,心里想的便是忠君报国,他是先帝幼弟,若有半点反心,当初大可以放任今上在林州自生自灭,取而代之。
可他却没有那样做。
王爷与那些嘴里光风霁月、心中却男盗女娼、表里不一之人,云泥之别。
可要说王爷是个满口之乎者也的酸夫子,他又偏偏不是,青岩发觉王爷讲起那些为圣人不喜的小道——玄黄医理、天文经学,乃至道经佛理,也是滔滔不绝,他亦远不是一个只知圣人云、只会写应试科举文章的书呆子。
弹指三年一挥,青岩就这样长大了。
这些年来,王爷教他的又何止如何明理读书,更教了他骑马射猎、习武强身,教他如何立身于天地之间。
徐都知待青岩亦是用心良苦的,可却是在教他做个奴才。
而王爷则是费尽心思的,在教他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王爷如此苦心,即便对着弟妹子女,也已当得了。
青岩仍是那个事事谨小慎微、察言观色、左右逢源的内侍,可骨子里,却又隐约不是了。
他终究不曾如幼时以为的那样,长成面目模糊,扭曲如蛆虫而内心阴暗的人。
可王爷待他越好,青岩心中便越忐忑。
他不过一介卑微内侍,他怎么配?
青岩发觉自己开始惶恐,他怕这样好的日子有朝一日过着过着,便没有了,他知道王爷是在补偿,他知道王爷是觉得朝廷欠了谢家的,所以青岩也怕王爷哪一日觉得这补偿已足够了——
便是不够,进学总有结束的那一天,这仿佛很正常,可青岩却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无法想象失去这一切的那天——
只要一想,他便觉得似离了水的鱼般窒息。
也是在这个时候,青岩才骤然惊觉,镜中的小内侍已长大成人,再也不是当初那个面黄肌瘦、目光阴郁的小孩,王府风水颇好,把他养的唇红齿白,目如流波。
沈氏貌美,青岩生的像她,肤色极白,他虽是男子之身,却因净身再也无法长成高大健朗的成年男子模样,容色亦稠艳的叫人几乎挪不开眼。
如此模样,也无怪外头总传闻王爷有位养在身边的宦宠,把他当成替王爷暖床的人了。
……替王爷暖床?
可他怎么配呢?
王爷是那样高天孤月、芝兰玉树般的人物,王爷给他几分好脸色,是因王爷仁厚,他是那样好的人,朝廷不会因为冤了谢家有分毫愧疚,可王爷却会,他怎么能因为王爷待他的好,动这样污秽的念头呢?
王爷以后是会娶王妃,会子孙绕膝,会福泽绵长的,怎能被他这样的人坏了名誉、坏了人生?
青岩逼自己把这念头从脑海里移出去,可他却发现,一旦动了这个念头,便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妄念如烧不尽的野草,在心头日复一日的疯长。
越堵塞,越汹涌。
青岩忍不住开始留意到许多往日未曾关注过的东西,如王爷说话时滚动的喉结,如王爷拉着马缰时修长的五指,鼓起分明的漂亮指节……
甚至那副挺拔宽阔的肩臂、那双笔直修长的腿,都叫他想入非非,愈发不敢直视王爷的眼睛。
那段日子,是青岩人生中最煎熬的日子,他觉得自己肮脏而龌龊的心思,已然昭然若揭,他觉得王府中人人都已经看破了他的妄念,远处丫鬟们的嬉笑声像是在嘲笑他痴心妄想,和他请安的婢女仆从们嘴里的“谢都知安”也好似别有深意。
每个人投过来或有意或无意的眼神,都好像饱含探究,让他坐立难安。
而其中以王爷的尤甚。
王爷问他:“你这些日子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心事?”
青岩垂首敛目,一言不发,只有衣袖下的无名指微微颤了颤。
……他怎么敢说呢?
他忽然想起那年王爷教他时,匆匆略过的越人歌中的一句。
山有木兮木有枝 ,
心悦君兮君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