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现代高中（一） ...
-
二十六
“过来，吃饭。”
盘起长发的中年女人拍了拍比自己还高一个头的少年的肩，用手语比划道。
她在淡青色的棉衣上围着已经洗得发旧的米白色围裙，口袋处配色鲜亮的鸡精广告有些褪色，正如同她这个人。
从眼角眉梢的轮廓处依稀能看出，毛玉在二十年前或许是个长相明艳婉约的美人，然而多年的操劳和温柔怯懦的性子让她看起来粗糙而畏缩。
她白皙的皮肤早已变得干瘪松弛，连身高都矮了几厘米，显然岁月并没有这个心情去温柔地对待她。
“好的，我把电视先打开。”
足足有一米八几的少年用手语说着，动作快速而熟练。
他快速走到木头柜子上老式的盒子电视前，按了电源键，又顺手调了调天线。少年穿了件白T恤，手臂的肌肉线条极为流畅，能透过素白的肌肤看见青色的血管，手指骨节分明。
十六岁的裴斜阳留着漆黑的短寸，面容冷淡而俊美，唇色很淡，看上去相当不好惹。
可他端着菜走向茶几，然后安静地比划手语的样子，竟然有些隐晦的温柔。
-
作为两名先天性聋哑人的儿子，裴斜阳能听能说，出生时他的父母喜极而泣。
当然，裴金山和毛玉就连哭，都哭得很不妨碍他人，很安静。
裴斜阳一直都知道，他的父母因为先天性的残疾而被各自的家庭所厌弃。尤其是家中老人纷纷离世之后，他的姑姑舅舅们与自己家形同陌路人。
裴金山和毛玉当年是一次相亲认识的，两个月就扯了证，也就搭伙过个日子。所幸他俩手脚利落，人又勤快，裴金山在高中旁边摆了个烧烤摊，毛玉就在边上卖手抓饼。一家三口可以温饱，偶尔还有富余。
裴斜阳从小生活在阴暗窄小的筒子楼里，听到的，见到的，全是世俗的烟火气。
他们家住顶楼，上上下下都要爬六层楼梯，晚上尤其吓人，因为六层楼里四层楼的声控灯都是坏的。
因为父母身体上的残疾，裴斜阳小时候常常被周围的孩子取笑欺凌。他长得又讨小姑娘喜欢，让一群手段还停留在掀人家裙子的小屁孩儿嫉妒不已，脾气上来了就对他拳打脚踢。
可裴斜阳倔，死倔。
他被欺负了是一定要还手的，拳头不行上脚，脚不行上牙齿。在终于脱离了豆芽菜时期的时候，裴斜阳已经上了初中，还成为这附近有名的小混混，打架特别厉害。
面对着街坊领居的指指点点，裴斜阳只嗤笑一声，转身就回家帮忙洗菜了。
小混混就小混混呗，混混有什么不好的。何况自从自己打架的名声传了出去，高中门口一条街上都没人敢找爹妈摊子的麻烦了。
裴斜阳就在这个时候，遇见了顾文。
那是一个下着淅沥小雨的下午，天色很早就昏暗了。归家的窄胡同称得上一句阴暗潮湿，青苔长满了墙根，连软掉的墙壁都在冒湿气。
裴斜阳啃着一根老冰棍，顺手抓起T恤下摆扇了扇风。
胡同深处隐约传来了喧闹的声音。他溜达过去看了一眼，发现四五个隔壁初中的学生在围殴一个人。那人整洁的白衬衫已经溅上了泥点，印上了脚印，却只是抱头蜷起身体，保护好头部与腹部，一声不吭在挨打。
没种。
裴斜阳扯了扯嘴，打算走人了。他爹还在等他回家吃青椒烧排骨呢。
临走前，他回头瞥了一眼，却看见被打的少年正好向他这边回望，
——那少年的瞳仁漆黑而冷然，神色却异常平静。
初中的顾文长得白皙瘦削，戴一副银框眼镜，下巴比小姑娘还尖。他的眼角微微泛着红，短袖衬衫露出的手臂上添了些紫红的伤痕。
他肌肤冷白，那些红色便异常显眼。
裴斜阳不知怎么的心一紧，便出手搭救了一把，还把顾文带到了自家楼下，冷着一张脸递给他一瓶碘酒。
那时顾文低垂着眼帘，睫毛微颤，低声说了一句谢谢。街角暖黄色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他看上去是那么的触手可及。
然而那是他们距离最近的一次。
裴斜阳下一次见到顾文，已经是高中的事了。他上了个技校，读电子电工，隔了两条街就是赫赫有名的省重点。
而顾文是省重点的风纪委员长，升旗手，以及他们年级理科不变的第一。听说他是实业家顾芷兰与钢琴家宋景城的儿子，这家世，堪称他们省数一数二的贵公子。
人家长得帅，成绩好，家里还有钱，未来前途一片光明，有的是女孩子自愿化身泰坦尼克号，冲击这座终年飘雪的冰川。
顾文这种人，跟技校混混裴斜阳......一点关系也不会有。
“双倍辣，不加味精。”
有次周末的晚上，夜风凉爽，星空晴朗而寥廓。小吃一条街溢满了热热闹闹的灯火，熙攘的人流，以及食物的香气。
裴斜阳在自家烧烤摊上烤肉串，一抬头，那位清俊贵公子就站在他面前，比他还高了一个头顶。
“我记得你。”顾文接过烤串，突然开口说道。
“是吗，您哪位？”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别扭心态，裴斜阳冷淡地回应道。
顾文一怔，随即咬了一口烤肉，再也没说话。
裴斜阳则不着痕迹地盯着他因为吃辣而泛红的嘴唇，眼神幽暗不清。
大概是今天晚风太凉了，把我的脑壳都吹坏了。
裴斜阳如是想。
顾文只出现过这一次。裴斜阳觉得他这样的人大概也不会吃路边摊，要是不要脸地幻想一下，顾文说不定是为自己来的呢。
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有点中意顾文......但很快，裴斜阳已经没有闲心来想这些事了。
裴金山得了肺癌，查出来还是初期，但他自己说不想治。
也没别的，主要就是没钱。
一片黑暗之中，裴斜阳在沙发上陪老妈枯坐了一宿，一直坐到眼睛里全是红血丝。然后他点了一根烟，没抽，走出了家门。
他休了学，接受了星探的招徕，匆匆练习六个月就上了一档选秀节目。
节目爆了，他红了，他当混混的料被挖出来，他糊了，公司用他父母环境打感情牌，他虐了一波粉又洗白......
裴斜阳没能在节目上成功出道，却在圈子里沉沉浮浮好几年。期间裴金山接受了治疗，却还是死了。
24岁的三线流量明星突然就觉得没意思透了。
他麻木地营业，工作，想着好歹要对自己的公司与粉丝负责，偶尔看看财经版面上顾总的采访，看照片上银框的眼镜与淡色的唇，然后在酒醒后收起所有隐秘的、不可告人的心思。
——却突然听说了顾文坠机的消息。
当时穿着一身装嫩的蓝色小西装，在拍酸奶广告的裴斜阳眨了眨眼，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他以前想要为他唱一辈子歌，烤一辈子肉。
他后来想要所爱之人平安一生，寿终正寝。
…...他一样也没能够做到。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现代高中（一）
